即使前世那般形,也從未真正恨過裴策。

年慕，經年不渝。前世江音晚對裴策，有過懼,有過疑,有過倦,一顆心似爐中微弱星火,一分一分地黯下去，漸煙燼,卻執拗抱著一點余熱,不肯散去最初的微末心許，更從來不曾真正生出憎與恨。

若說恨,從始至終,或許更恨自己。

恨自己對裴策心生疑竇，卻沒有能力，亦沒有勇氣去查探分明。說到底，江音晚心中明白，裴策早已不是濯濯青玉柳，皎皎松間月，用那般計策除去政敵,他并非做不出來。

而揣度自己在裴策心中分量,不過一只雀鳥,遑論為他的外室之前，全然不足以讓他對侯府有所顧忌。

江音晚恨自己沒有決斷的果毅，仍對裴策抱著殘存的意。被困于深深紅墻、囚于裴策側，不得逃離，只能徒勞深陷兩難境地。

親手設計小產時，更是在對先父、族人,對子，對裴策的重重愧悔中煎熬不休。本就弱，小產傷，加之心病不治，子從那時便垮了。

至幾月后，江音晚在兄長等人幫助下私逃出宮，被裴策截下，的病便一去不回頭。

生命最后的心如死灰，與其說是對裴策，不如說是對自己，對凡塵。撒手人寰前，狠心留下那句“心里從始至終都沒有你”，并非刻意傷人，而是始終自艾，未能做到的愿。

甚至今生，江音晚決心逃離，不是在夢見柳昭容之言和那封矯詔后，而是在憶起小產與中秋夜裴策的失意落拓狀后。

想要離開，只因不愿自己與裴策再度走到彼此折磨的境地。

最深的一層原因，是害怕自己再度傷害裴策。

那時江音晚并不能確定，裴策的沉痛，有幾分是為了那個孩子，有幾分是為了。亦不知，裴策寧愿互相折磨也不肯放手，的逃離才是最大的傷害。

地面蜀錦繡毯上，月隨水波流，似一地霜霰，皎皎不見纖塵。江音晚掀開衾被起，赤足輕踮，踩著月向裴策走去。

裴策坐在小葉紫檀羅漢榻上，視線輕輕落在那雙玉足，皙白瑩，幾乎融進月華里去。

他微微蹙眉，沉穆低緩道：“怎麼這樣就起來了？回去躺好，別暈船剛好轉些，又染了風寒。”

江音晚卻不肯聽。春日里的寢，是淺淺的月影白，襟前梨花繡紋似有若無。迎窗走來，江上晚風涼拂過，素綾薄，勾勒水姿玉骨，纖弱段。

裴策正起將抱回去，小姑娘已走到他畔坐下。

江音晚仰起一張掌小臉，看向裴策。黛眉翦瞳，雪玉雙頰似月魄凝就。

裴策眉心卻蹙得稍深了些。正要將嗓音放得更低緩，哄回去睡下，一雙纖細手臂，輕輕搭上了他的肩。

的子偎過來，裴策竟有一霎僵滯。

月映他的眸，平穩下邃不見底，如淵水渟泓，山岳聳峙。

裴策抬手，小心翼翼將人擁進懷里。作輕輕，掌下如弱柳，是他心呵，捧在心尖的珍寶。

察覺到懷中軀的微涼，他無奈地輕嘆一聲，將江音晚攬得更些，溫熱溫傳遞過去。

瞥見蓮足落在腳踏上，裴策又是一蹙眉，稍松開了些，俯，一臂探過的膝彎，將人抱到上側坐著，再手握住了的雙足，果然冰涼。

偏是赤足就下榻走，說過多次，都不肯聽。

然而懷里的小姑娘乖乖倚靠著他，雙臂松松繞過他的頸，裴策說不出半句輕責的話。一臂攬著纖薄肩背，一掌替暖著足，最后只能低低道一聲：“下回可不許穿這樣就跑了。”

江音晚輕輕點頭。披散的青如緞，順垂下，點頭時在裴策手背拂，似小貓撓一般的。

聲音也，雪藕般，在靜謐里細細繚上心頭，帶著別樣的認真：“我不曾恨過殿下。”

裴策一怔，江音晚的翦水瞳。周遭極靜，青雀舫舷下浪聲清晰耳，舫上琉璃風燈盞盞，澄明清一團團暈在水中，緩緩碎去，碎片鋪出長長數道瀲滟波痕。

這一刻，不想去辨別話中真假。

裴策眼底映出離合水，又盡數被濃黑噬去，如暗夜平靜幽沉，結輕輕滾，斂著江音晚看不懂的晦險。

江音晚微微垂下眼睫，避開他鷹隼般的目，音如蚊訥，繼續說完后半句：“我始終，心悅殿下。”

裴策下頜繃，眸中墨海一霎翻倒，險峰傾圧而來。攬在江音晚肩背的大掌，緩緩上移，扣著的后頸，迫仰起頭來。

他上不再是龍涎香，而是說不出名字的木質香氣，清冽微苦，讓人想到風過長嶺，雪松尖上那一抹寒。淡淡籠下來，克制而攜強勢，似玉鏤的劍璏。

“殿下……”江音晚輕囁一聲，旋即被沉沉吻去。那樣力度，恨不能將拆吃了般。

窗帷薄薄，在微涼的風中輕卷。窗外江月悠悠，波宛轉繞過汀沚，花樹重影在水天里飄搖，夜深稠而綿長。

而此刻，長安城，平康坊的一座畫樓，燈火正通明，竹未歇。子眼如春柳，人心，各披帛擺送來香風陣陣。

一個量中等的男人穿行于鶯柳石榴間，腰間束犀角銙蹀躞帶，大約四十如許年歲，面頰上染了酡紅醉意，步伐間見松弛靡然，對畔迎來的每個子迷離而笑，搖晃著，往三樓的一間客房走去。

酒意醺醺，頹然地一跌，撞門里。闔門轉的一霎，醉態已不見，清清明明。

他抬手抱揖，無言躬一禮。

客房，繡戶垂簾，羅綺艷麗，鸞鏡照花枝，鈿雀金釵散落羅漢榻邊。

一襲群青長衫的年輕男子斜斜倚坐羅漢榻上，懶懶推開畔斟酒的人，向立于門邊的男人擺手示意免禮。

房中相陪的舞姬歌皆退了出去，榻上男子懶聲道：“王大人不必客氣，請坐罷。”

王大人緩緩抬頭，出端朗方正的一張臉，眼角眉梢卻微微挑出明銳利。正是兵部侍郎，王益珉。

王益珉再一淺揖，口中道：“謝殿下。”依言在羅漢榻另一端坐下，隔著一張幾案，向對面年輕男子。

一襲群青長衫，玉冠束發，容貌肖其母，算不得出眾，僅可稱清秀而已。正似他這個人，若時時低著頭，一副緘默恭良、和順平庸做派，便可毫不引人注意。

因其生母僅是皇帝醉酒后隨意臨幸的一名宮人，即便誕下皇子，也只是母子二人皆被皇帝拋之腦后、闔宮漠然忽視的命運。

他在深宮中毫無倚仗，在朝堂上毫無背景，皇帝哪怕隨意找一枚趁手的棋子，都決計不會想起他來。朝堂各方勢力暗流洶涌，站隊各位皇子，卻似乎永遠一個名字——

四皇子，裴簡。

于是裴簡干脆將這種無聲息的溫默作為自己的保護，忍蟄伏，暗蓄鋒芒。誰也不會想到，他早已將耳目線報延至西北邊疆、富庶江南，更在六部之中，悄然籠絡了一批員。王益珉，正是其中之一。

他無勢力，無重權，無兵馬，沒有同任何一位皇兄正面較量、抗衡的資本，唯有在計謀上鉆營。

一封矯詔，一道策，裴簡斷去三皇子裴筠的臂膀。一名幕僚，一只海東青，他讓二皇子裴篤失去圣上信任。

只是可惜啊。裴簡端起幾案上的金鏨花琉璃杯，悠然瞥一眼杯中漓薄酒，紅如，慢慢啜飲一口。

可惜，江寄舟至今下落不明，未能將那封矯詔帶回京城。他一箭雙雕之計，只了一半。

否則，以皇帝對太子的忌憚，和對自己為君威的在意，只要見到那封矯詔，必然會將定北侯府冤案全然扣到太子頭上。

裴簡再飲一口酒，并不足醉，卻似有一道焰，灼上他的心頭。他漸漸攥了手中琉璃杯，指節發白。

那名秦沂的考生，壞他好事，捅出江南東道余杭郡解試舞弊案。更糟糕的是，太子日前離京，正是南下而去，不知是否為了調查這樁疑案。

江寄舟未能回京，太子理當不知那封矯詔的存在，然而順藤瓜查下去，未必不能發覺端倪。

王益珉面沉凝，向裴簡請示：“殿下下一步有何打算？”

裴簡放下琉璃杯，目淡漠冷鷙，眼底染上了酒的猩紅，如毒蟒吐信，畔勾起一點弧度，緩緩吐字：“大皇兄離京，且走水道，途中防衛難嚴，若是意外故，江水一沖，也查不出什麼。”

夜風拂過，三分春寒，王益珉驀地打了個冷戰。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跟對了主。

且不說刺殺太子的難度與危險，即便一切如四皇子所愿，他日他登臨大寶，以其心，會如何對待自己？

王益珉想到了“自盡”的二皇子幕僚，和橫死的考生紀惟。

接下來的兩三日，江音晚未再有不適，裴策仍不放心，幾乎時時刻刻寸步不離守著，悉心照料。

一日三餐皆耐心哄著，喂盡量多用些，午后陪到甲板上走氣，夜間將擁在懷里眠。

也僅僅是相擁而眠。他牢守著自己當日所言，不愿意的事，會傷害的事，皆不再做，不曾越線分毫。

江音晚起初未覺出什麼。三日后的夜里，睡夢中又覺出幾分涼意，耳畔約水聲起落，應是江上波瀾。被擾得半夢半醒，循習慣去探畔的暖源，卻只索到一片空。

困意散了幾分。夜涼如水，手邊清寒，殘留溫度已散盡，裴策應已離去頗久。

江音晚翻坐起，意識朦朧中聽到的水聲，此時在一室幽謐中清晰可辨，并非江水浪卷，而是從湢室傳來。

起，足尖落地涼，一頓，記起穿上繡鞋，輕步往湢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