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漣漣, 順着如綢的青，瀝瀝落下來。皎薄雪緞飄着被水波推遠。

嘩啦不休的水聲裏，江音晚被掣着, 只能勉強踮着一只足尖到平的華石池底。池面上, 滿目絢紅花瓣被重重波紋卷攜, 浮漾不定。

不知過去多久, 被轉過來，艱難踮地的那條纖亦被托起。那襲漉冷戾的墨袍是唯一依憑, 不得不攀住了他的肩, 如溺水的人攀住了浮木。

直到滿池熱泉漸漸涼下去，裴策才将人抱上岸。

池邊放着婢事先備好的裳, 已被水漫大半。裴策随手從中揀出自己尚未沾水的一襲墨緞外袍, 将江音晚裹起，放到供休憩的整塊玉石上。

他快速換了一衫，将打橫抱回了寝屋。

霧般的淺紫越羅帷幔半鈎，枕被已全套換過，細膩綿的雨錦衾上，織紋如烘雲托月。裴策将江音晚輕輕放下。

江音晚伏在枕上，偏頭向裏, 側頰着雨錦團花枕面, 不去看他。漉的發被攏到一邊, 墊着一方大大的棉帕，水滴浸滲開來。

有一兩縷發膩在鬓邊，水珠沿着瑩薄慢慢下去。裴策坐在床畔，輕輕将那兩縷發抿到耳後。

視線裏的側頰孱白至半明般，教人想起夏日和田白玉的冰盞，盞中冰塊一點一點消融, 剔玉壁上沁出細細的水珠，仿佛也要同那碎冰一道化去。

裴策垂着眸，靜靜坐了片晌，俊容亦如冰霧冷凝。心中有懊悔和憐惜。他過于悍厲，與天生的不相合，何況猶在病中。

他放緩了語調，嗓音低低沉沉，問：“是不是傷着了？”

江音晚不說話，也不看他。裴策薄抿起，下颌鋒利線條繃，終究沒說什麽，只喚人取來一個熏籠，放置在床邊地坪上。

室本就夾壁通暖，鎏金錯銀的熏籠裏靜靜燃着銀炭，隔着厚厚的巾帕，裴策小心地将如瀑青放到熏爐上烘着，以免長發冷過久，加重的風寒。

江音晚睫羽輕輕翕，靜靜看着餘裏那道高大影挪到了床尾。

下一刻，極輕的“嗒”一聲，在靜谧室響起，的右踝，再次環上一圈微涼的。

裴策将方才解開的金環，扣回了的腳腕。

江音晚仍默然不，卻有淚珠凝彙，過秀致瓊鼻，沒雨錦的枕面。

背上的疹子未痊愈，藥膏已被洗去，需重新上藥。

裴策取出一個海藍冰片紋的鈞瓷小瓶，倒了許藥酒在掌心，将上過于寬大的墨緞外袍褪至腰際，凝雪纖背漸漸曝在室融暖氣流中。

溫熱手掌沾着清涼微冽的藥酒覆上去，江音晚微微瑟了一下，很快僵住不，任由裴策将藥酒緩緩塗抹。

片晌，江音晚餘見他拭了拭掌心，換了一方海棠紅的瑪瑙小缽，用指腹蘸了藥膏，另一手輕輕将腰際堆疊的墨袍往下拉。

江音晚一霎睜大了眼，反應過來那是什麽藥膏。攏着前墨緞料，斜撐起，看向裴策。

金鏈被牽，一陣玱琅細響。杏眸如一汪落落碧的琉璃，哀求般道：“殿下，不必上藥了。”

裴策微微凝眉，将肩頭摁回去，沉聲道：“聽話。”

江音晚着枕，淚霧氤氲的杏眸漸漸模糊，淚珠不斷地溢出來。

裴策上完了藥，取過一方幹淨的巾帕，慢條斯理地拭着修長的指。兩人皆是無言，江音晚的淚已将枕面浸，眸底卻是極靜，仿佛再泛不起波瀾。

裴策靜靜在床沿候了一會兒。待江音晚背上的藥酒滲晾幹，裴策合攏了重重帷幔，擋住江音晚形，才向外吩咐婢為重新取一寝過來。

他挪到床頭坐着，将人抱扶起，攏在懷裏，用巾帕将仍有些潤的發暫且裹起。

江音晚宛若一個致木然的偶人，任由裴策為穿上層層裳。

那雙勁瘦手臂松松繞過的纖腰，耐心在後背系上心的細帶。又将花素绫的薄寝披上的肩頭。

大掌輕輕着的荑，遞過袖，緩緩合攏襟，皙白修長的指，将縧帶細致地打上結。

這一切，他都做得無比練，因前世已重複過百遍千遍。今生亦不是頭一回幫穿，只是前幾次，往往在睡夢中。

皆理齊整後，裴策依然将攏在懷中，雙臂環在的背後，慢慢用幹燥的巾帕拭去發間殘留的意。

江音晚靠在他的膛前，無知無覺地淌着淚，慢慢染裴策的襟。那一點涼意，浸得他心尖發。

裴策放下了巾帕，輕輕着的背，薄抿，面平靜，卻一分一分出寂寥的孤寒。

片刻，他低緩地開口，帶着哄妥協：“晚晚聽話一些，孤也不願傷你。”

江音晚聞言，沒有任何的反應，甚至沒有擡眸看他一眼，只是他襟上的意，無聲更洇開一分。

裴策的神驟然冷下去。他掰着江音晚的薄肩，迫使看向自己。

江音晚撞那雙峻邃的眸，似被一只大手攥着，一分一寸地往下沉去，直至墜萬丈的寒淵。

裴策凝着江音晚的小臉，那般孱白，脆弱碎。整個人無比安靜，靜得似失去了所有生機，是一場蒙蒙煙雨後，凋零委地的梨花，仍有最後的皎白靜，卻再不能綻于枝頭。

靜得讓人心慌。

讓他想起初七的夜裏，上弦月蒼白幽泠，他看到江音晚躺在重重帷幔攏起的拔步床，亦是這般的安靜，失去了所有的聲息。

哪怕知道是一場戲，亦足夠教他方寸大，痛徹心扉。

裴策凝視着眼前無聲垂淚的江音晚，良久，擡手輕輕挲的面頰，拇指指腹将面上淚痕一一拭去。

自将帶回，他便刻意避開這一節不提，此刻終于極輕地開口，嗓音沉穆清倦，如一聲嘆息：“晚晚，你不該同孤開這樣的玩笑。”

他會害怕。哪怕明知是假。

初七夜，裴策看着江音晚寧寂阖目的模樣，如一塊極薄的冰，他拼命想握在手中，卻終究在他手中化盡。那些隔世經年的畫面再度湧上來。

前世，自建興元年的九月，江音晚與裴筠私逃出宮被他攔下，的便一日勝一日地衰頹下去，再不可回頭。至十月，江音晚已重病不起。

裴策遍召天下名醫，卻無一人可挽救。十一月，長安城初雪時節，那些所謂名醫聖手，在紫宸殿跪了滿地。

他長劍出鞘，凜凜寒芒直指向那群廢的腦袋，雙眸赤紅如煉獄歸來的修羅，只換得聲聲叩首，齊呼“該死”“無能”。

終有膽大者，膝行到那襲明黃绫袍海水江崖紋的袍擺邊，砰砰磕着頭道：“陛下，若人一心向死，便是神仙又如何能救？”

一心向死。在他邊，竟是一心向死。

可裴策偏偏不許。

素來不信神佛的他，命長安城所有寺廟供奉海燈為江音晚祈福。至尊的帝王，一步一跪，行過九百九十九級石階，在保國寺大雄寶殿前長跪了三天。

可惜神佛不肯予他分毫慈悲。

裴策眼睜睜看着江音晚的生命一日日凋零，于他更勝過零割碎剮的酷刑。一日日的淩遲，直至剜心剖骨。

在他懷裏最後一言，他字字珍惜逾越自己命，烙進骨深，哪怕說的是：“裴策，我的心裏從始至終都沒有你。”

棺木漆黑，晚晚會害怕，他得陪着。

裴策躺在棺椁，将那僵擁懷中。面容清寂分明，仿佛只是睡去。缱绻吻上的面頰，卻是心徹骨的冰涼。

前世今生的畫面奇異重合。裴策終于從回憶剝離，原來在這一世，貞化二十四年的正月初九，江音晚假死“殓”的日子。

這般迫切地逃離，不惜教他以為自己死，毫不顧及，他是否會承錐心泣的絕。

裴策的吻漸漸染了戾，恨不得将江音晚上皮一點一點咬了，吞了。

晚晚，我待你究竟有哪一點不好，教你待我這般殘忍？

前世，他甫一登基，便召朝臣商議要立江音晚為後。然彼時江音晚尚是罪，朝野上下太多聲音反對，一時議沸騰。

裴策一力下去，不讓那些聲音打擾到半點。君臣拉鋸，直至三月，江寄舟歸來，江家洗清冤屈。裴策予江家忠國公的爵位，終于能名正言順迎娶心之人。

封後大典籌備繁瑣，他不願委屈了江音晚，一切皆按最隆重的規格，日子最後定在了八月。六月裏，裴策将此事告知于，恰那時已診出有孕。那段時日，他滿心的歡喜，以為一切圓滿。

然而江音晚不願生下他的孩子，竟不惜損耗自己的，設計小産。裴策彼時怒極，最終也只是将封後大典的時間推遲，想待子好轉。

只等到江音晚試圖和裴筠私逃出宮。

厭他至斯，以至在他邊便一心向死。

但裴策還是不肯放手。付出那樣慘烈的代價，更改，轉換乾坤，向上天得重來的三年。

今生，又要逃。裴策配合江音晚演這一場戲，從命素苓調換吳太醫的藥起，可笑地期待哪怕一個回頭，終究只驗出自己的癡妄。

而他甚至在江音晚離去之後，依然遍請名醫，不惜代價，為救治的兄長。

那他便癡妄到底。

裴策仍輕輕挲着江音晚的面頰，眸底幽沉，是千仞險崖，萬丈深淵，被重雲籠着，只蒼缈曠寂的一片霧。

他不不慢地吐字：“究竟要孤怎麽做，你才能乖乖留在孤的邊？”

沉水蘅蕪香靜靜燃燒，輕煙淡白，漸漸沖淡了苦的藥味。江音晚虛弱更勝那袅袅一縷輕煙。靜靜看向他，睫羽輕，蒼白的輕輕翕合，終究沒有任何回應。

良久，裴策輕輕笑了一下，那笑意似遠山孤松針葉墜下的霜雪。

他近的耳畔，語調溫輕緩，幾若呢喃，話意卻森寒如刃：“孤去殺了裴筠，好不好？”

江音晚終于有了反應，木然的眸底再度漾起了緒，似滟滟秋水。他慣用無辜之人來作威脅，疲倦至極，終化一點生的怒。

“你我之間，究竟同旁人有什麽幹系？”

裴策緩緩退開一些距離，将眸中波收于眼底。他眉目冰寒銳利，殺意更甚，容卻愈發淡下去，雲籠霧繞，分毫不可測。

每一個字都咬得淡而緩：“晚晚還是這般維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