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宮巡查警戒的重點都在含元殿附近,淑景殿一帶守衛松散。且裴策在執掌宮的金吾衛中有自己的人手，已掐算時辰將人調開。

江音晚行過長長的甬道，這條道路早已諳于心。兩側紅墻琉瓦高高,襯著墨一般的夜幕,天邊無月,只有間或一盞的落地六角亭式石燈泠然生輝。悄然攥了纖的手掌。

“淑景殿”三個鎏金大字下,朱漆鑲浮漚釘的大門只是半掩著。不驚旁人，側邁。

庭院深深,印象里從來繁花錦簇,春蘭，夏荷,秋,冬梅，花房的人勤謹打理，絕不會有眼前的殘花衰草景象。深冬的寒，凝白草青磚上肅殺薄霜。

皇上暗中有令，淑景殿月例供奉一律按才人發放，宮人侍也大多遣去別，只留了陪嫁宮的兩名侍,以及掌事的姑姑與太監各一。

守在殿外的采葭見到悉的倩影,驚駭地睜圓了眼,隨即漫上喜，正要轉通報，被江音晚無聲攔下。

獨自提著東宮宮人的莨綢擺，輕步。

淑景殿已用不起銀炭，熏籠里，燃的不知是什麼炭,厚白的煙騰起來，氣味嗆人。江音晚抑下咳嗽的沖，辨出夾雜其中的苦藥味，看來裴策言出必行，果然已安排了太醫過來。

廖落深殿，連燈燭供奉亦不足。高大的立式絳紗燈皆沉寂，唯幾案上一豆燭火幽幽。

萬幸，本以為臥病在床的人，狀并不似料想的糟糕。江淑妃正斜倚在羅漢床上，一手捧卷，一手執著剪子，剪去多余的燭芯，將燭剔得更亮些。

劣質的燭，灰煙嗆得江淑妃輕咳一聲，余瞥見博古架旁的纖廓，下意識只當是采葭。

下一瞬，倏然抬頭去。燭火畢剝一記響，飄搖的晃過人眼，映得那梨花般的楚楚影如夢，手中剪子輕鏘一聲落在幾案上。

江音晚細細凝著的姑母。寂寂燭煙縈繞，江淑妃面稍見憔悴，卻不掩姣平和，發盤起，只斜兩支素銀累簪，如一剪空谷幽蘭，又似簾卷西風下，消瘦的。

得久了，眼中匯起酸的淚意，江淑妃亦含著脈脈的淚，向輕輕招一招手：“音晚？到姑母邊來。”

江音晚一步一步，走到羅漢床邊，卻不是與江淑妃相對而坐，而是一如時般，在腳踏邊蹲下，伏在姑母膝頭。

江淑妃上的青，終于確定眼前人的真切，拭去面頰上的淚，牽出淺笑問：“你如何能來這里？又為何是這打扮？”

江音晚明白，姑母不似大伯母。大伯母在大理寺獄，已是遠困在時局之外的人，然而姑母雖一時被足，卻仍在波詭云譎的時局之中。對大伯母不曾言明的，對姑母卻不能瞞。

但是太多事，不知何從開口，最終避開了一些，簡略道：“音晚從教坊逃出，為太子所救，今日能來見姑母一面，也是太子的安排。”

江淑妃神一滯，扶著的肩膀，將人從膝頭拉起來，含著憂切，再度細細打量一遭，似要問些什麼，終沒有問出口，只化作一句：“你過得可還好？”

江音晚點頭，盈著淚霧彎出一個清甜的笑：“音晚一切都好。我聽聞姑母病了，眼下如何了？”

江淑妃牽著的手，示意在羅漢床上坐下：“我的病原是心病，從侯府之變便積下來，當日乍聞懷章出事，再難支撐，一時病倒。如今已好了許多。”

江音晚卻愕然：“表兄出了什麼事？”消息閉塞，連裴筠赴黔中道一事都不知，遑論后面的變故。

江淑妃安地微笑：“莫擔憂，我已知道了他平安歸來的消息。”

這個消息，是柳昭容帶給。江淑妃的視線迎著那昏黃的燭，沖淡寧和，憶起幾日前的景象，當日的心緒劇烈起伏，到如今，竟也都歸于古井般寂靜。

彼時江淑妃蒼白無力地倚躺病榻，看著那道裊裊婷婷影款步而來。月泠泠，從雕欞長窗灑進來，投下人淡而薄的影。

柳昭容先提起的，并非裴筠的消息。而是一樁，在當時的江淑妃聽來如雷掣頂、堪稱噩耗的聞——

“淑妃娘娘可想知道，所謂定北侯勾結安西節度使謀反一案的真相？”

江淑妃心卷起浪濤，面上卻撐著鎮定，聽柳昭容眼波含煙，娓娓淡淡道來：“嬪妾得幸在紫宸殿侍奉，后無世家大族支撐，陛下對嬪妾了幾分戒心，反使嬪妾能夠聽聞零星消息。

“西北軍，分毫不曾外泄，嬪妾亦無從窺探。不過在定北侯謀反罪行被公之于眾的兩日前，兵部職方郎中王益珉曾與陛下談兩個時辰，而不久之前，王郎中擢升兵部侍郎。

“讓他得以晉升的，是他向陛下進獻的一道諫言。嬪妾亦頗費了周折手段，才知道，當日起兵謀反的是安西節度使，而定北侯出兵，是為鎮叛。

“戰報傳至天子案上，已是兩軍疲敝之際。陛下素來忌憚定北侯手中兵權，王益珉趁機獻策，將定北侯一并扣上謀反罪名，出兵一網打盡。”

江淑妃本就虛弱的面上，褪得一干二凈，心頭絞痛如刀割，連帶得渾冰涼，四末發麻。艱難地吐字，維持鎮靜語調：“柳昭容怕是糊涂了，到本宮病榻前，說這些無稽之談，可知這是謗君大罪？”

柳昭容婉一笑，微微上翹的眼角，勾出堪破人心的銳與睿：“雖后宮不得干政，王益珉是否榮升侍郎，娘娘還是不難查知。除此之外，嬪妾確然別無憑證，信與不信，全在娘娘自。”

不過若要告謗君之罪，亦全無憑證就是了。

江淑妃在極大的痛楚中，反而牽出慘淡溫默的一點笑意：“定北侯府之案，昭容何必費心打聽？特來告知此事，又用意何在？該不會，只是為了來刺激本宮，加重病。”

柳昭容淺笑搖頭，避開了第一個問題：“恰恰相反，嬪妾以為，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娘娘看清一些事，絕了虛妄念想，才能徹底好轉。

“娘娘若懷疑嬪妾居心，嬪妾這里，亦有一樁好消息帶給娘娘。三皇子已然回京，平安無事。”

江淑妃眸圓睜看向，一顆心如割兩半，一半溺斃于冰湖之中，另一半卻得以息。

懷章是否回京，不難驗證，柳昭容沒必要以這個騙自己。可柳昭容那副人面孔，籠在如紗月下，如隔靄靄云霧，愈發難參分明。

又聽緩緩道：“想來淑景殿不日便能重開，只是嬪妾想請娘娘問問自己的心，到那一日，是否還能全心真意地侍奉君上？”

江淑妃迫自己思量的用意。柳昭容膝下無子無，若他日山陵崩，便只能仰仗新君，揣測是為了提前籠絡。于是嗓音虛弱，輕淡道：“眼前局勢，你若想押注于懷章，恐怕注定落空。”

柳昭容邊笑意加深：“娘娘多慮，嬪妾并無下注在哪位皇子上的意思。”

側首，仰起秀面向窗外寒月，此時已過十五，月缺一角：“只是這片天空下的月亮，永遠不得圓滿，嬪妾早已看倦了。”

天，常用以指代君主。

江淑妃心下一悚，閃過一個駭然的念頭。看著柳昭容的螓首秀項，那側如白璧琢，堪稱無瑕，廓描上了一月，清凌的寒。

因柳昭容閨名簪月，尚服局為討其巧，鬢邊的簪子亦制彎月形狀。這樣的夜里去，竟似大理寺獄里釘穿人琵琶骨的尖銳彎鉤。

江淑妃從回憶里，再多的驚濤駭浪，都已寞然無波。或許柳昭容說的當真是對的，看清之后，倒有了幾分通達，又聞懷章歸來，果然沉疴漸愈。

江淑妃隔一豆燈火，向江音晚的梨花玉容。若可以，希這個侄永遠被安然護在家人的羽翼下，遠離一切謀，一世天真無憂。

可江音晚如今已然被侯府牽連，遭變故，又到了太子邊，裴策城府極深，若當真一無所知，對反而不利。

何況，王益珉獻策，當真只為討好君上，以搏前程麼？會不會背后有人授意，而幕后之人，會不會正是裴策？

江淑妃下心中猜測，只將柳昭容的話一一道來。看著眼前那張玉白的面孔漸漸染滿了淚，江淑妃手，耐心一遍遍拭去。

江音晚心中早有猜想，但得知大伯本是為了出兵平叛，反被他所效忠的君主，輕飄飄一念誣為叛，不由更深地到膽寒心驚。待回神，已是滿臉冰涼珠淚。

抑制住哽咽，努力維持清明思緒，問姑母：“柳昭容的意思，是要與您結盟嗎？您接下來有何打算？”

江淑妃睇視那燭火昏黃暈，似向茫晦前路。火明明滅滅躍在的秋水剪瞳。最終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搖一搖頭，眸中，卻出一縷堪破黯夜的堅定。

殿外，遠天際傳來煙火炸響之聲，江音晚與裴策事先約定，此時便該離開。

最后深深凝姑母一眼，在心中刻下那副溫容，一禮拜別，轉相去。

一簇簇火樹銀花在天際綻放，照亮漫長的宮道。江音晚思緒飄忽，步步踩著刻出萬壽紋樣的青磚，卻似踩在棉絮之上，每一步，都落不到實。

煙火間隙，驀然聽到一道清越朗潤的聲音，抑制著，低喚了一聲：“音晚？”

抬頭看去，飛檐翹角掩映的深紫天幕上，四散的銀花如星雨寥落，迎勾勒出一道雋澤清舉的廓。

江音晚漾開笑意，喚了一句：“表兄。”

裴筠上前一步，恪守禮節，在距半丈遠駐足，眉眼微垂向，目中如有江流宛轉，溫和雋永。

他在驛館得自己留在京中的人手來報，江家三姑娘已墜河亡。當時舊傷未愈，又兼奔波勞頓，乍聞噩耗，竟直接吐出一口鮮來。

萬幸，還安然活于世上。素來有善辯才名的人，此時千言萬語，只化作訥訥一句：“你……還好嗎？”

江音晚含笑，淺淺頷首：“我很好。表兄你怎麼樣？”

未待他答，宮道盡頭轉角，一道凜越峻影款步而出。蕭肅朔風貫宮道而過，卷起那人玄狐大氅一角，出絳紗單和腰間金縷鞶囊，步步矜然。

夜濃稠，掩去來人的神，只見其俊漠廓。聽那道嗓音磁沉，染著冬夜薄涼，漫不經心落下：“還未恭賀三皇弟，平安返京。”

裴筠不疾不徐轉，平靜直視，語調溫淡：“托大皇兄的福，僥幸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