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徐家到王府有數道街巷相隔,兩側盡是看皇家熱鬧氣派的人群。這條路徐元娥走過無數遍，閉著眼都知道旁邊是哪家店鋪，何人家,今日花轎行過時卻仍有別樣的新鮮滋味。

蓋因前面引路的那道背影。

走過長街，王府的那道門檻，就該是謝巍的妻,從此相伴而行,濡沫白首。

心口砰砰輕跳，不自覺了花扇。

花轎在王府門前停落，張揚熱鬧的喜氣里,兩人各執紅綢一端，并肩而。

府中滿堂賓客,高朋盈座。

阿嫣和謝珽亦在其中。

朝堂上雷霆威儀的年輕帝王，今日卻只是來道賀的侄兒，穿了墨常服，玉冠之下俊眉修目,姿容正茂。阿嫣亦未著宮裝,換了尋常的春衫襦，滿頭青梳了墜馬髻,簪了支薄金雙蝶的釵,鬢邊一朵輕羅細紗堆的牡丹，輕盈秀弱，幾可真。

仙姿玉貌,秾艷照人。

新人還沒到廳前，賓客們都在等著看拜堂。幾個孩子在周遭跑來竄去,有被選去跟謝奕一道讀書,日益相的男孩子,瞧著宮燈紅綢點綴的庭院，忽然好奇道：“今日娶親的睿王爺是殿下的祖父，新娘子進了門，就該是祖母了吧？”

“對呀！新娘子可好看了！”

謝奕角一翹，與有榮焉。

那個小男孩接著道：“我聽說新娘子不到二十歲呢，殿下今年才到八歲，就要當的小孫子啦！”

謝奕若再小些，聽了這話大抵要犯懵。

如今卻已問明白怎麼回事了。

他往里丟了顆糖，一本正經地解釋，“俗話還說搖籃里的爺爺，拄拐的孫子呢。都是輩分罷了。”話雖這樣說，等徐元娥跟謝巍拜了天地進過房，到宮里來行禮時，謝奕穿著一錦站在昔日的“徐姑姑”跟前，愣是扭了半天才出一聲“祖母”來。

這還是謝巍提早打點，哄好了他的，若不然，謝奕面皮薄，一時間還真改不過來。

饒是如此，徐元娥也被這聲“祖母”震了半天。

到武氏跟前行禮時就更微妙了。

畢竟，論資排輩，武氏是阿嫣的婆母，且年紀比母親還大，徐元娥也一向佩服敬重，視為長輩。如今忽然了妯娌，那聲嫂子是怎麼都不出口的，只能擺夠了禮數，恭恭敬敬喚一聲“太后”。

到阿嫣時，徐元娥尚未開口，便被阿嫣揶揄了一聲“三嬸”。

新婚的姑娘臉皮薄，霎時籠起紅暈。

謝巍笑著攬住，“就抹了我這輩分吧，從前怎麼，如今也不必改。不然，元娥怕是不敢再進宮了。”說話間，察覺寬袖底下徐元娥掐了掐他，臉上笑意分毫不改，只在背過人時，附耳低聲笑道：“往后這樣的事多著呢，慢慢就習慣了。”

徐元娥瞧著外面健步趕來的謝琤，暗自咬了咬牙。

白撿了兩個孫兒、幾個侄子，謝珽和遠在魏州的謝瑾都比年長，謝琤沒比小幾個月，謝淑將來沒準兒還要當的弟媳婦的，一時間哪會習慣得了？虧這男人說得云淡風輕，果真厚。

初見時怎麼就沒瞧出來。

徐元娥瞥向謝巍，明眸如洗，宜喜宜嗔。

……

大婚之后，王府里喜氣未散，謝琤卻悄然收拾行裝，帶了幾個隨護衛，半點都沒張揚地奔著河東而去。

——既為迎接謝淑，也為探祖母。

皇宮里，阿嫣打理宮務、照看元嘉、期盼謝淑之余，也在琢磨謝珽生辰的事。

圖樣送出后，經了整個冬月，如今要的東西都已備好，在寬敞的廳里晾了許久，回頭抬進宮里，擺好了就能用。還特地讓玉出宮瞧過，柜閣案幾都按著的描畫的圖樣，做得一不茍。木料也都是紋理細膩的香樟木，雕細鑿，幽香清馨。

只不過案幾太重，要搬進宮里安頓好，難免鬧出些靜。

雖說宮中常有修繕之事，換個家陳設也都尋常，但心準備的厚禮是奔著給他驚喜去的，若早早地就被謝珽瞧見，難免有負懷著子暗里安排的苦心。

總得想個法子，將謝珽走兩日才行。

阿嫣琢磨了半天后，有了主意。

這日后晌，謝珽置完政事后從麟德殿回來，到宮一瞧，小元嘉還在襁褓里睡，由母照看著乖巧安靜。阿嫣卻不見了蹤影，連尋常閑坐的那扇書窗也是掩著的，問過宮人，才知午睡起來后覺得悶，到花房去了。

他抬腳就往花房里走。

初春時節氣候漸暖，宮里陸續已有花樹盛放，尤其是太池旁水氣潤，如今桃花初綻，柳如煙，頗為悅目。

相較之下，花房勝在花團錦簇。

幾個花匠盡心伺候，借著炭盆多寡，已令晚春時才開的花早早綻放，一盆盆擺開，燦若云霞。

里頭還養了漂亮的蝴蝶。

阿嫣長搖曳，正穿梭其間。

不著皇后宮裝的時候，仍是尋常高門眷的打扮，裳衫的繡紋也多依著四時節氣來挑，頗有閑逸致。譬如初春時萬蘇生，花木滋茂，羅上便也裁剪出春暉彩，繡出綠草、淺淡桃李。才剛染的指甲艷如二月豆蔻，彩袖過花瓣時，惹得蝴蝶輕盈流連。

披帛輕垂，錦帶勾出姿細腰。

謝珽一時看住了，直到阿嫣察覺靜往這邊瞧過來，沖他笑了笑，他才抬步走上跟前，“太池的桃花都開了，雖沒有十里春風，瞧著也還好。怎麼沒去那里，跑到花房來了？”

說話間，見旁邊一朵杜鵑開得艷，隨手掐了簪在耳邊，左右端詳。

阿嫣勾出淺笑，“好看嗎？”

“好看！”謝珽答得毫不遲疑。

——黛眉目，秀頰，便是鮮妍花枝在側，也覺人比花。

阿嫣聽出他的別有所指，眼底笑意更濃，牽著他的手仍在花海里徐徐穿行，隨口道：“昨日徐姐姐進宮，我已跟賞過太池的桃花了，是夫君太忙，不知道罷了。春還沒到濃時，許多花還沒開，也就這花房里開得漂亮。只是關門閉戶的，有些悶。”

那神語氣，竟帶了些許憾。

謝珽環視闊敞花房，再瞧瞧那神，不自覺就笑了，“是你在宮里悶太久了吧。”

所以太池的綠楊柳、搖春波，在眼里也不值多瞧，連這闊朗敞亮、暗香盈盈的花房，都讓覺得悶。

阿嫣就坡下驢，點了點頭。

“大約是。仔細算算，懷了元嘉之后，我就沒怎麼出宮過。去年的秋冬景，也只在太池和上林苑瞧了幾眼。好容易等來春天，就像飛鳥出籠似的，難免急迫些。只可惜宮外也沒多暖和，就算出去了也無賞花。”

說到這里，眉尖便蹙了蹙。

謝珽卻是聽進去了，稍加思索，便想到了個好去——

“驪清池那邊有溫泉，地方又寬敞，應該比太池漂亮些。不如挑個日子，帶上元嘉，咱們過去住兩日？”

阿嫣頓時目欣喜，“可以嗎？”

“這有可不可。”

“那好！夫君將手頭的事提早辦了，騰出兩日空暇，咱們到那邊去散心。”阿嫣小心思得逞，興致。

謝珽已有許久沒去驪清池，也頗為意，商量好之后果真照辦。

……

朝中梁柱漸而牢固，三省六部亦井然有序，謝珽花了十來日的時間將大小事都提早安排妥當，余下的也都跟兩位相爺打好招呼，足夠他萬事不顧的懶好些天了，遂踏著春風去驪清池尋歡。

臨行前，宮務仍托付在武氏手里。

武氏自是欣然應承。

等夫妻倆一走，造好的箱柜便以修繕為由運宮中，由武氏親自照看著，搬進了筑在北苑高臺上的錦云樓。

謝珽固然耳目遍地，從襲爵之日起，便甚留心宅的事。如今將后宮在婆媳倆手里，更無半點不放心的，連同后宮修繕匠造之事也從不過問，只在阿嫣拿不定主意時，給撥開云霧，幫襯幾分。如今武氏親自經手，又是跟別修繕樓閣的混在一，更不會出端倪。

是以驪清池里，謝珽渾然不知。

山溫水，春旖，此刻的他擁了阿嫣在懷，剛從外頭賞玩回來，上都累出了層薄汗。

元嘉才剛睡醒，正哼哼唧唧的哭。

嬤嬤抱在懷里輕聲哄著，見帝后歸來，又屈膝回稟。說小太子睡醒后就好似不大高興，尋了母來喂也不見效，倒像是撒著要人哄似的。說話間，將襁褓抱到阿嫣面前，果然小家伙委屈的，鼻尖兒有點泛紅，那雙眼睛眨著看阿嫣，哭得愈發委屈了。

阿嫣瞧著心疼，聲哄著就想抱過來。

旁邊卻有只手橫到跟前，將小家伙連同襁褓一道卷進臂彎，而后攬了阿嫣的肩往里走，還不忘吩咐嬤嬤，“去備些沐浴的溫水，再送一碗甜湯。”

這甜湯自是給阿嫣準備的了。

阿嫣上汗意未褪，倒也樂得讓謝珽哄孩子，便隨手接了玉找來的一柄團扇，輕搖送涼。

謝珽則進了側間，將孩子放在床榻。

方才哼哼唧唧的小家伙，在回到當爹的懷里后倒老實了很多，只是烏溜溜的小眼睛直往阿嫣上瞟，小里咿咿呀呀，像是想讓娘親來抱。

謝珽卻不撒手，拆了薄襁褓丟在旁邊，趴在榻上開修長的，兩臂圍個圈兒，便將兒子困在懷里。

元嘉有點懵，一時間忘了哼唧，只拿干凈純澈的眸子瞧著他。

謝珽拿鼻尖了兒子，學著他的調子，也在那兒咿咿呀呀地逗他。明明是含糊又毫無意義的語調，落在元嘉耳中，卻仿佛有趣得很，兩只小手不自覺攥謝珽的食指，又一本正經的咿呀起來，也不知是想說什麼。

聲氣的聲音，聽得人滿心。

謝珽自然聽不懂他的意思，卻不妨礙逗兒子，便又變個調兒繼續咿呀，連同冷清的眉目間都染了笑意，雖未吐字，瞧著卻頗聲并茂。

元嘉咧開小，笑意從眼底涌起時，咿呀得愈發歡快，就連胳膊兒都起來，幾乎手舞足蹈。

那架勢，聊得多投機似的。

厚錦繡床榻上，一時間就只剩父子倆你呼我應的含糊語調，明明沒有只字片語，卻玩得樂在其中。謝珽玩得興起時，還著乎乎的小胳膊兒，就著床榻給他擺弄習武的姿勢，配上嘿哈打架的語調。

元嘉愈發高興，眉開眼笑的能讓人心都化了。

阿嫣在旁瞧得忍俊不。

元嘉剛出生時，謝珽還會一本正經的跟他說話，可惜小家伙聽不懂，不是眨著清澈的眼睛滿臉無辜，就是毫不理會轉頭哭鬧。次數多了，謝珽只好放棄掙扎，換個法子逗他，譬如咿咿呀呀同鴨講般的對話，都能玩得不亦樂乎。

大抵父子至親，哪怕不付言辭，眉眼神里蘊藏的疼惜寵溺，小家伙都能覺到。

一家子在側間里浮生閑，嬤嬤端來甜湯時，阿嫣上香汗也斂得差不多了，遂丟開團扇，慢喝甜湯。

那邊父子相戲，許久后元嘉累了。

被哄睡之前，他在阿嫣懷里吃得饜足。

謝珽則倚枕而坐，眸漸深。

這一日的傍晚，兩人消磨在了寬敞的浴房里，從幾案窗臺到厚床榻，肆意而繾綣。

夜里又同赴溫泉，披星而戲。

阿嫣覺得，為了謝珽的這場生辰，是真的舍相陪了。

……

千百里之外，徐秉均暗暗自踴躍，徹夜無眠。

因謝淑明日即將抵達雁屏關。

自魏州城外匆匆一別，兩人已有許久未曾見面，僅有的往來就只有借著陸恪部署傳遞的話語。他知道謝淑在北梁國都如臨深淵，卻也安穩無虞，謝淑亦知他守在雁屏關，是整個河東地界離北梁最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