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鋪子里生意很好。

因是年節中,眾人皆著簇新裳，襯以店鋪重新開張時特地裝點過的未盡喜氣，瞧著分外熱鬧。

徐元娥站在柜臺旁,瞧向新到的一方澄泥硯。

硯臺做得漂亮,形如荷葉,質地細膩而滋潤勝水。翻卷的荷葉下還浮雕了孩臥剝蓮蓬的圖畫,人栩栩如生，連同裳紋理都極細。掌柜的拿了一方來磨墨給眾人瞧，澤青如蟹殼，發墨極佳，不遜石硯。

湊近了呵上一口氣，愈發顯得滋潤生津,拿著墨錠就能涌起來。

心中喜歡,眼底浮起亮。

謝巍覷著那貪模樣，邊浮起了笑，“喜歡嗎？不如買回去用著試試,權當送你的年節薄禮。”

“多謝三叔意。”

徐元娥對上等的筆墨紙硯素來傾心，換以前沒準兒真就買回去了，不過如今麼……

“這硯臺確實做得極好,若拿來磨墨,想必也能如掌柜說的，儲墨不涸，積墨不腐。只是我家中硯臺實在太多了，再長八只手也用不過來，若再將它抱回去，祖父瞧見了怕是要念叨。”有點不好意思，自持地退了半步,“擺在這兒瞧一眼就好了，不必據為己有。”

那神姿態倒是頗為克制。

謝巍京后跟徐家往來的次數不，知道徐太傅瞧著隨和慈，教導起孫輩來也是頗嚴苛的，一時間也沒說什麼。

倒是徐元娥目好奇，“聽說上等的澄泥硯多產自代州，取黃河里沉淀千年的漬泥做。三叔，你可曾見過？”

提到這，謝巍就很行了。

代州屬河東麾下，他又是個閑云野鶴的子，得空時除了尋仙訪道、琴弄畫，也常各奔走觀玩。澄泥硯是名品，他書房里也常用，早年無事時還真去產地親自瞧過，還親手做過一方硯臺。

小姑娘既好奇，正可說給聽。

遂抬手指了指窗畔的圈椅，“這兒人多，不好搶掌柜的風頭，咱們去那邊說。”

“好呀！”徐元娥甚是歡喜，率先走去。

謝巍落了半步，隨手出張銀票遞到掌柜手里，又指了指荷葉硯臺。

掌柜一瞧上頭的面額是這硯臺價錢的數倍，忙要開口，卻見謝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他并不知兩人份，聽子一口一個三叔，且看相貌差了十余歲，還當是本家的長輩要給侄買個禮，半點沒往別想。

而后頗乖覺的閉，笑著哈了哈腰，將那荷葉硯臺收起，等著此人晚些來取，另挑一方給大家瞧。

周遭圍看的是幾個書生，買不起太貴重的名硯，一飽眼福即可，見謝巍出手闊綽，姿容氣度卓然，更沒敢開口。

謝巍遂踱步去窗邊。

初春時節，天氣已漸漸暖和起來，推開雅致槅窗，外頭柳雖還未芽，日卻已漸添明。

街上行人往來，車馬粼粼。

暖的春籠在徐元娥的上，年已十八的姑娘，已退卻豆蔻的稚氣，芙面灼灼，薄妝艷。但比起已為人婦的阿嫣，仗著祖父的開明與疼，加之這兩年時局頗不好說親，也沒挑到中意的，如今仍待字閨中，反添幾分從容颯然。

這般姿貌，在謝巍眼里著實別一格。

他座后斟了兩杯茶，就著清香茶湯，將造硯之法細細說給聽。

這話頭挑起來，就有些剎不住了。

徐元娥隨祖父編書做學問，見地非尋常閨中子所及，比起繡花之類的事，對京城外的廣闊天地充滿好奇。

謝巍則見識極廣，無所不知。

且他生來就不羈，在謝袞戰死之前，府里有兩位兄長撐著門楣，他除了領兵歷練外甚領旁的差事，有足夠的閑暇去游走四方，見過種種奇趣別致的東西。這些事在徐元娥看來實在新奇，又不時能跟書里讀過的織撞，令暗生激歡喜。

幾杯茶不夠，瞧著日將午，又一道用了飯。

順便將附近的店鋪逛了逛。

末尾，聽說謝巍曾親訪斫琴大師，有一把不示人的古琴，踴躍之余，直言祖父極推崇這位大師，只是無緣得見，心向往之。三叔既藏有這般珍寶，可否讓祖孫倆叨擾半天，上門聽一曲。

這話正中謝巍下懷，當即盛相邀。

是夜，那方荷葉硯臺便由王府司馬親自送到徐府。

來人也沒提徐元娥傾心此的事，只說王爺逛街時瞧見這方澄泥硯做得極好，又是產自河東代州，遂送給徐太傅賞鑒，權作相邀琴之禮。徐太傅頗擅音律，聽聞能奏藏的名琴已是欣然，見到這上等的好硯，觀玩過后便給了酷嗜此的小孫。

仆婦親自送去，盛以錦盒。

薄紗書窗下，徐元娥揭開盒蓋，瞧見里頭悉的硯臺時，著實愣怔了好半天。

……

皇宮里，阿嫣此刻亦興致盎然。

因今日買了好些燈籠、面之類的小玩意兒。

京城乃帝王之都，人煙阜盛，雖說去年兩場戰事遭了重創，經了半年休養后已好了許多。今年的元夕燈會謝珽命人照辦，朱雀長街和兩側相接的街市、城中幾要街市會筑造燈樓，宮門口的空地上，也將造一座頗恢弘華的燈樓。

工部等司近日忙于此事，花燈漸而齊備。

皇宮里也得了各進獻的珍品。

侍省和六局已籌備齊全，只等十四那日懸掛上去，在元宵之夜綻放異彩。

相較之下，街市上今日買的頗為尋常。

但這都是和謝珽親自挑的。

阿嫣玩心未泯，因謝珽去與朝臣議事了，便命人將燈籠在宮掛起來。待夜初降時點亮燈盞，便覺廊宇間流溢彩，粲然生輝。

小謝奕近來住在太后宮里，由武氏親自指點學問，因聽說嬸嬸宮里添了些小件，鬧著想來瞧瞧。

武氏沒拘著，領他來看。

祖孫倆進來的時候，阿嫣才將面、紙鳶之類的東西歸置好，小謝奕興高采烈，挑了個漂亮的金面戴著，在廊下燈籠間跑跑跳跳。武氏年才四十許，先前孤兒寡母的支撐王府殊為不易，如今謝珽稱帝、兒媳在側，倒是嘗到了含飴弄孫的樂趣。

婆媳倆擺弄著市井雜，挑到一只人風箏時，武氏輕輕挲著有點出神。

阿嫣與向來親近，溫聲笑道：“母親喜歡這個？”

“讓人想起了些舊事。”

武氏偏頭覷，在慣常的決斷颯然之外，流出溫懷念，“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喜歡放風箏。那時候珽兒他祖父還在，小輩們不知憂愁，我最喜歡騎馬放風箏，弄壞了好些。那時候春很好，人也都年輕。”

“母親如今也年輕呀！”

阿嫣挽住手臂，“人生百年，還剩好長好長的路呢。等過了元夕燈會，挑個晴好的天氣，母親帶我們去上林苑放風箏好不好？那地方開闊，騎馬放開了跑，多沉的風箏都能放上去。奕兒每日埋頭苦讀，也該多出去散散心。”

“好！”武氏答應得爽快，說罷，又含笑掃了眼的小腹，“你們呢？何時給我再添個孫兒？”

婚許久，夫妻倆日洽。

宮里地廣而人稀，若能早日添丁，必能增一分熱鬧。謝琤隨軍出征后，武氏了個要心的人，難免期盼孫兒。

阿嫣垂首淺笑，輕了小腹。

是啊，小謝奕那樣可，看得也想添個孩子了。不論男，都能給家里更添幾分喜氣。

……

隔日便至元夕盛會。

是夜風清月明，京城各張燈結彩，魚龍喧鬧舞過，滿街皆是笑語。宮門口的那座燈樓修得頗為華麗，高有數層，上頭懸掛各地進獻的彩燈，上頭繪了各山水人，如霜月下分外華。

燈樓的最外層則罩了個水車般的巨，琉璃宮燈高懸在上，整個巨徐徐轉，上頭燈籠亦如走馬。巨的另一端，琉璃宮燈一路鋪展，經過護城河上的拱橋，貫通整個朱雀長街。

放目去，便似琉璃燈彩自中傾瀉而出，涌向長街上熱鬧的人群。

璀璨溢彩之外，綿延不絕。

阿嫣的視線隨著它徐徐挪向遠，看到百姓扶老攜，穿梭在燈影之間。

忽然就想起了前年。

那時嫁去未久，跟謝珽之間還不算稔，元夕夜跟婆母去賞燈時，這男人破天荒的提出要同去，帶著在街上逛了一陣。那個時候，夫妻間尚且生疏，他頭回主地牽住的手，在熙攘人群中，將護在懷里。哪怕后來遭遇刺殺，兇險可怖得令銘心刻骨，彼時稍稍流的溫，卻也令人留。

阿嫣心頭微，忽而看向了謝珽。

心有靈犀般，他也了過來。

燈影月鋪滿京城，年輕的帝王站在城樓上俯瞰萬民，姿威儀巋然，卻在覷向的時候，憑添了溫。

“想去猜燈謎嗎？”他問。

阿嫣幾乎喜出外，“可以嗎？”

“有何不可。”

謝珽將這座京城握在手中數月，請三叔謝巍親任京畿之首，防備巡查之事都是叔侄倆親自安排的，最清楚今夜的防守有多嚴。哪怕有宵小賊人混，一有風吹草，便仍無遁形。更何況，陸恪雖被派去北梁看護謝淑，徐曜和莫儔卻仍在側。

他的地盤上，無需忌憚藏。

謝珽牽住的手，就近換了尋常裳，出宮走向萬盞燈海。

作者有話要說：的酸味

謝謝非魚、27946551、小明的地雷和聞聞的手榴彈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