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隔日巳時將過,蒹葭殿便來人喚顧儀前去拜會婉貴人。

蒹葭殿面闊五間，置于落英宮之前,與前殿只隔了一條狹長的甬道和一重宮門,若是步行而往，也不過半柱香的時間。

因為昨日下了一夜疾雪，顧儀便披了一件檀厚斗篷,捧著手爐行到了蒹葭殿外。

眼前樓閣巍峨,抬頭方見青瓦上已覆新雪，白一層青一層,最上一層雪沫子經朝一照,化了開去,沿飛檐下落,滴到一半凝結數條冰棱,晶瑩剔,若凜冽冷劍倒懸。

顧儀僅在殿外站了小半刻，就被請進了蒹葭殿正殿之中。

腳下青磚被抹得锃亮，低頭細瞧,仿佛能映出的人影來。

趙婉坐在上首一張紫檀木雕花椅上,朝一笑。

顧儀福道：“問婉貴人安。”

趙婉笑言：“顧人不必多禮,過來坐下罷。”

顧儀起,依言坐到了旁的方背椅上。

一坐下,就聞到了一茶香和著果香。

素雪立在后，替倒了一盞茶,“顧人嘗嘗,這是我們貴人自己調得果茶,冬日里用著最是暖。”

顧儀接過，飲過一口,嘗出了橘子的香味，不莞爾：“果是好茶。”

趙婉見雙肩微落，便道：“今日我喚顧人來，無非是想敘敘舊，自當日湖畔偶遇，我與顧人還未曾好好說過話……”

顧儀放下手中杯盞，笑問：“說起來已是過了數月，婉貴人是有話要問？”

趙婉輕輕揮手，素雪便乖覺地退出了殿外。

殿中就只剩了與顧儀二人。

趙婉慢慢飲過一口茶，端詳顧儀，半晌，才問：“當日顧人故意擲玉？

是為了什麼？”

猶記得當夜顧儀走前祝前程似錦。

本是戲言，如今看來，卻是真。

顧儀著趙婉，輕笑道：“婉貴人今日為何有此一問，當夜我便說過，婉貴人求仁得仁，既有機緣得見圣，為何不見？”

趙婉見顧儀一雙眼睛朗朗分明，神坦然自若，“你……早知我是趙桀后人？”

顧儀點了點頭，“正是……”復又搬出了先前攻略趙婉時瞎編的借口，“我第一次在浣局外見你，便覺的你長得像一個故人……”

抬眼看趙婉面驚詫，復又道，“我時曾隨家父往濟州行，當年我因年弱，在濟州滄郡的別院養病，扮作男，進了學堂，見過趙桀夫子，仰夫子風骨，印象甚為深刻。

未曾想，趙家突逢大變，我……原以為夫子的后人都散盡了……”

趙婉朱輕啟，“你因此……才助我？”

顧儀頷首，語意鄭重道：“趙桀夫子為人襟懷坦白，明磊落，不該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趙婉聞言，猛一抬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你可知曉趙桀夫子……他是如何……”

當然知道，但我不能提前劇。

顧儀緩緩搖頭，“我并不知曉，不過我猜興許婉貴人想知道，故此才進宮來的罷……婉貴人且寬心，我與婉貴人所求的是同一事，無非是求個……””停頓片刻，徐徐道，“求個公允……求個明白。”

趙婉心中暗暗又是一驚，端詳顧儀神良久，才長舒一口氣。

的聲音漸低，“可太子舊人，昔年東宮輔臣早已散落天涯，我自進宮以來，一直一無所獲……”

顧儀眉睫微垂，緩緩地眨了眨眼，“怎麼會是一無所獲，陛下不是賞了貴人麼？

普天之下，若真有人能助貴人，難道不是陛下？

婉貴人一直以來所求的，不過就是圣心？”

趙婉臉上一燙，心中驀然生出幾分愧意，“可……圣心難測，我……實在惶恐……”說罷，便著顧儀沉默了下來。

顧儀一時之間，也提不起興致說話。

書中的蕭衍對于趙婉，似乎是因為的樣貌，先是好奇，再是試探，待到明白過來他曾于識與之相遇，又多了一分看重，趙桀翻案之后，便真心以待。

可眼前的蕭衍，卻絕不是個因樣貌而為其所之人，如今他既已知道了趙婉是趙桀后人，那麼他想要的……大概……就是趙婉的坦誠以待。

趙桀，于仕林間德深重，為天下讀書人所追捧，蕭衍登基兩年，權柄愈盛，待到河清海晏之時，所求的便是天下士子歸心，帝王聲名。

顧儀舉盞，飲過一口果茶。

橘子茶涼了，竟然有些發苦。

笑了笑，“婉貴人，與其擔憂圣心難測，時時揣測，不若想一想自己是否真心，將心比心，若是以真心待一人，何愁換不回一顆真心……”

趙婉怔忡片刻，但見顧儀輕放下手中茶盞，盈盈一笑道：“昨夜下過大雪，屏翠宮中尚有諸多雜事，便不多叨饒了。”

說話間，起蹲福道，“婉貴人，妾告退了。”

趙婉見神，“嗯，顧人去罷。”

顧儀走了兩步，才聽后的趙婉低聲說，“多謝。”

腳步不停地走出了蒹葭殿，立在廊下，見天上竟又紛紛揚揚地飄起雪花來。

顧儀戴好斗篷上的嵌風帽，抱著暖烘烘的手爐，往殿外走去。

獨自走到甬道上，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蕭衍見到前面不遠的蒹葭殿走出來一道人影。

只憑背影，他便認出了顧儀。

他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隔著十數步的距離，他聽到了顧儀自蒹葭殿快步而出后，停在甬道之上的一聲長嘆。

他心中的悶氣倏爾飄散了些。

可是卻見顧儀并未站多久，便朝西苑的方向疾步而返。

蕭衍扭頭看了后的高貴公公一眼。

高貴公公被盯得一個激靈，揚聲道：“避讓圣駕！”

顧儀被這忽然而起的聲音嚇了一大跳，立刻停下腳步，退到墻邊站定。

等了片刻，才聽腳步聲漸近。

埋首蹲福，窺見了明黃的袍角。

高貴公公的聲音響在耳旁：“這不是屏翠宮顧人麼？”

顧儀心中覺得奇怪，高貴公公的腔調平日里也不這般做作啊。

斗膽抬頭一看，蕭衍果然已經行到了的面前。

“臣妾問陛下金安。”

蕭衍看雖手捧暖爐，臉卻是發白，蹙眉不悅道：“你的侍婢呢，今日落雪竟無人執傘麼？”

顧儀淺笑一聲，“臣妾今日特來拜見婉貴人，來時一路并未見落雪，又想著并不會久坐，因而未曾帶人出來。”

今天沒帶桃夾出門，便是料到趙婉定是起了疑。

不愿帶桃夾來。

蕭衍見的帽沿的絨擋住了飛雪，便轉開了眼神。

目落在一側的宮殿，宮門上懸‘蒹葭’，燙金二字鐫刻于紅匾之上。

他頭輕，緩聲問道：“你今日去了蒹葭殿，認為此殿……如何？”

顧儀更覺奇怪，想了片刻，只答：“蒹葭殿甚為恢弘，毗鄰前殿，又近花園，自然是一不可多得的好宮閣。”

蕭衍見面恬然，說得一板一眼，心平氣和。

他心中愈發不快。

你方才……又是在嘆什麼……

蕭衍苦苦按捺良久，卻終按捺不住，聲音愈冷，“此殿取蒹葭二字，你認為又如何……”

顧儀聽他沉默半天，又問了這麼一個古怪的問題，只覺今天的蕭衍著實奇怪。

宮殿的名字不都詩畫意麼，什麼蒹葭，落英，摘芳……

仰頭只見蕭衍面無表地注視著，斟酌開口道：“蒹葭二字自是好的，之思之，纏綿悱惻，詞中深用作殿名，亦有雅趣……”

話音剛落，蕭衍的一雙劍眉驟斂，雙目若寒星般懾人，盯著他，咄咄人。

顧儀心中咯噔一跳。

“陛……”

話未說盡，蕭衍旋而走，徑直邁了蒹葭殿朱漆紅門。

顧儀啞口無言，只得了一眼落在他后數步的高貴公公，而高貴公公又以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表看一眼。

蕭狗子今天怎麼了？

顧儀一臉茫然地見二人影進了蒹葭殿。

*

趙婉正心緒難寧之時，殿外傳來一聲高唱：“皇上駕到。”

驚得立時起。

皇帝腳步極快，轉眼之間就進到了殿中。

趙婉蹲福，“臣妾參見陛下。”

蕭衍見殿前方木桌尚留茶盞，他袍坐到了上首。

“平。”

趙婉抬頭將細觀他神，見他目掃過，趙婉心頭一跳，“陛下隆恩，賜予臣妾此殿，臣妾惶恐。”

蕭衍目凝視趙婉半刻，忽而笑道：“婉貴人擢升貴人，不可再屈居秀怡殿王貴人之下，此殿空置許久，婉貴人喜歡就好。”

趙婉垂首再拜，“臣妾心中自然歡喜，只是此殿舊制，遠在臣妾品級之上，臣妾惶恐，唯恐僭越。”

蕭衍又笑一聲，“闔宮之中，除開西苑，唯有兩殿宇空置，一是蒹葭，其二便是河殿……”

“河殿……”蕭衍只覺耳中頓時嗡嗡作響，頭疾忽而發作。

疼得他雙目微合，不得不以手扶額。

“陛下，怎麼了？”

趙婉急問道，“陛下，可是頭疼？”

高貴公公見狀，立刻上前，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熱茶遞給他，“陛下，喝口茶，緩一緩。”

蕭衍飲過茶，可那陣驚痛并未削減分毫。

高貴公公見他額角似乎出了一層細汗，不免擔憂道：“陛下今日可是頭疼得厲害？”

他四下一，見到殿角有一張矮榻，上覆皮，可供坐臥，“陛下不若去那矮榻上躺一會兒，奴才這就喚人去太醫院尋人來？

若是疼得狠了，用些安神湯藥或可緩解一二……”

蕭衍忍著頭疼，快步走到矮塌前，腦中若有針刺，時急時緩，他仰躺于榻上，閉目假寐。

高貴自去喚人速往太醫院尋人。

趙婉立在原地，命素雪換了新茶來，卻見皇帝已是閉目不言，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