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申時過后,顧儀自花園回到了西苑屏翠宮中。

只朝著飛快迎出門來的桃夾擺了擺手，甫一進寢殿便下錦靴,栽倒在了木榻之上。

一聲悶響過后,顧儀把頭埋進了的錦被里。

桃夾追到床帳外，喜笑開道：“賀喜人，恭喜人,今日捶丸戲拔籌,晉了份位！”

顧儀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

人份位。

一千兩。

按照人的月俸，要想存到一千兩,要存整整一百年。

一百年太久！

只爭朝夕啊！

始終無法相信,自己竟然就這樣和一千兩白花花的銀兩失之臂了。

越是想,越是氣。

好比本來辛辛苦苦干一年,終于等到了要發厚年終獎的那一天,可領導卻突然說,今年不發獎了，給你一個口頭榮譽……

啊啊啊啊啊啊……

桃夾見榻上的顧人雙胡蹬了蹬，卻猜不出為何明明晉了份位,人還這般萎靡不振。

思索片刻,只得出言安道：“奴婢……這就去膳房瞧瞧,給人要一碟原先人吃的餅……自貶了才人后,人還沒嘗過呢,奴婢再討一份人喝的羹湯來……秋后用恰恰好……”

我不想吃，頂心頂肺地難,吃不下。

顧儀生無可地想,卻連話都不想說了。

桃夾見不答,索蹲一福后自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顧儀再次聽到寢殿之中響起足音。

埋頭道：“我不想吃餅,你就先放那吧。”

高貴公公本開口唱聲，卻被皇帝示意噤了聲。

他只好孤獨地又退回了門外。

蕭衍躍過他，繞過屏風走得近了些，見榻前的琉璃珠簾已換了青紗帷帳。

只見紗帳之中，顧儀趴在木榻之上，四肢不，可若是細察，便見雙肩似乎微微抖。

他心中一落，不簾，手攏住的肩膀將翻了過來。

蹙眉問道：“你在哭麼？”

顧儀一看，來人是他。

頓時怒從心頭起。

哭個屁！

蕭衍見一雙眼霎時亮得驚人，似有怒意陡然而起，頃刻之后，卻又偃旗息鼓，只是瞪大了眼盯著他。

顧儀坐起來，暗吸一口大氣，“陛下金安。

陛下怎麼來了？”

蕭衍觀神，“朕知你今日或許不快……來瞧瞧你。”

“陛下慈心，臣妾并沒有不快……”是很不快！

蕭衍見額前鬢發早已散，幾碎發落在眼前，也不知是在榻上趴了多久，才有如此行狀。

想來……心中定然有些不甘。

他緩和了語調，“今日捶丸戲不過是秋日消遣，勝負之不必太重。”

顧儀深深吸了一口氣，腔一起一伏。

“臣妾爭得并不是勝負之。

只是有些痛心罷了……”一千兩，此痛之巨，難言說！

“臣妾苦練捶丸數月，好不容易拔了頭籌，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雖是晉了份位，陛下恩典，臣妾惶恐，但臣妾想要得不過就是區區賞籌，賞籌本就是為捶丸而設，臣妾贏了，為何沒有……”

說到最后，顧儀又心酸了。

蕭衍看說得可憐，到最后眼尾微落，仿佛真要哭了。

他手，卻又頓住，“朕今日不賞籌，是為公允，你明白麼？”

顧儀一萬個不明白，搖頭說：“于臣妾而言，此并非公允，臣妾并無差錯，為何過？

臣妾所求不過就是賞籌……”

蕭衍著圓睜的杏眼，徐徐道：“勝負之爭，端看籌碼大小，非是好局，勝負之間爭得不過公允二字。

今日捶丸之爭，你雖拔籌，婉人亦拔籌，可若是弄虛作假，將你二人齊齊賞了，辱沒得便是你之不余力，若是今日只賞你一人，可若今后查實，婉人確實被誣陷，那麼于亦是不公。”

顧儀聽罷，凝眉道：“陛下何不先賞臣妾五百兩，若是日后證實婉人無錯，再將五百兩補給，若是日后證實有錯，陛下再補五百兩予臣妾？”

“詭辯。”

蕭衍輕笑一聲。

這多合合理啊，怎麼是詭辯。

顧儀不服，卻聽蕭衍又道：“君無戲言。

捶丸戲本就是今日之局，若是不公，便只能作罷。”

見眼不服，蕭衍垂首淺笑，“朕再與你細講一例，昔年韶州楊登，王樹二人于庭前殿試，二人皆才思敏捷，文章錦繡，天子親策于廷，二人于題對答如流。

先帝后來方知，王樹重金買通了翰林學士，提前知道了殿試題目，因而奪魁。

當年廷科未錄一人。”

這才是詭辯。

雖然顧儀聽到王樹被提前題，心中咯噔一跳，有些心虛，畢竟是上一周目就看過捶丸戲輿圖的人。

但依舊不服此論辯，“陛下說的例子，無外乎，是勝負之局不公，因而局中之人難定輸贏，可今日捶丸，除了婉人之丸球略重，其余諸人皆無過錯，為何……”

“若是其余諸人皆有過呢？”

顧儀愣了片刻，“陛下是疑心臣妾？

臣妾絕無……”

“朕不疑你……”蕭衍打斷道，“朕疑得是別人，若是有心人設局暗害，焉知無人藏拙，予你二人勝局……”

顧儀眨了眨眼。

頓覺蕭狗子心眼太多了，而的心眼太了。

估計在他眼里，自己就是個不配擁有一千兩的憨憨……吧……

頹喪地長嘆了一口氣。

算了，再多說什麼，此刻也無濟于事。

別了，一千兩。

別了，我的富婆生活。

蕭衍見臉上苦笑，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

不解道：“捶丸戲并非只一朝，明年，后年，大后年，年年歲歲皆如是，明年，你若是贏了，朕賞你便是……”卻見只抬眼瞧了他一眼，似乎不為所，蕭衍沉聲道，“朕賞你一萬兩。”

顧儀定定地看他一眼，將信將疑道：“陛下，說話算話？”

“當然算話。”

顧儀囁嚅一聲：“謝陛下。”

可并不覺欣喜。

按照劇，明年的這個時候六宮早已散盡。

到了那個時候，估計早就出宮過貧窮的生活了。

哪里還有年年歲歲皆如是。

哪里還有一萬兩。

不提也罷。

蕭衍見眉間仍舊郁郁，便也沉默了下來。

恰在此時，桃夾提了點心回來。

蕭衍起坐到了花廳之中，顧儀也只得起同去花廳用了茶點。

一直在屏翠宮坐到了酉時。

天祿閣的宮人來報，登州府的信函到了。

蕭衍才起往天祿閣而返。

走到半路，烏云驟然聚頂，秋風起，大雨傾盆而至。

高貴公公并未備傘，便差了一個隨行的宮侍疾跑去前方的落英宮借傘。

皇帝腳步極快，高貴公公勉力跟上。

行到落英宮外，借傘的宮人恰捧了一把青油紙傘跑了出來，懸于皇帝頭上。

雨珠順著傘檐落下如簾，蕭衍側頭不經意地一。

便見一個黛青影長跪于落英外石階之前。

雨水瓢潑，將此人淋得狼狽至極。

只是此人背影分外悉，他見過此人。

蕭衍定睛細看。

趙婉。

高貴公公見皇帝停下腳步，不解地隨他目一，也瞧見了跪在地上的婉人。

“陛下若是憐惜婉人，奴才這就差人去扶起來，送回秀怡殿……”

“去罷。”

趙婉跪在此已有一個時辰，一刻之前，天空突降大雨，水花從頭澆下，落到膝，在前淌了一個小小水渦，周浸，如同被人從水中撈起，冰冷刺骨。

后有疾步聲傳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才回頭看。

是兩個前的青紫帶宦。

兩人冒雨而來，一左一右夾著的胳膊，把從地上拖了起來。

趙婉膝蓋一，人便往下栽去，幸而被兩人穩穩扶住。

一人在耳邊道：“婉人站穩些，陛下憐惜人，奴才這就送婉人回秀怡殿。”

趙婉聞言一怔，竭力遠，見到朱漆宮門外，重重雨簾下似乎有一道明黃影掠過。

匆忙地福道：“臣妾謝陛下恩典。”

落英宮中，宮婢冬草見趙婉被兩個前宮侍扶走，急急往寢殿而去，報道：“啟稟娘娘，陛下似乎讓人將那婉人送回去了。”

德妃霍地起，“當真？

你見到陛下了？”

冬草搖頭，“并未，只見到兩個前的宮人，不過方才有人便跑到殿中來借傘，想必是陛下方才經過？”

德妃怒道：“你方才為何不來報予本宮？”

冬草跪地：“娘娘息怒，奴婢，奴婢也是將將才瞧見……”

德妃煩躁地來回踱了兩步。

今日捶丸戲，皇帝本就生了疑心。

司賓司的人不會說，可工匠所那個……

看向冬草，聲道：“你起來罷……”

“謝娘娘恩典。”

“工匠所都打點了麼？”

冬草點點頭，“按照娘娘說得，奴婢又差人去了一回，制球之人早就調往了別……娘娘寬心……”

德妃微微放下心來。

不過是懲戒一個小小的人，陛下，難道真會為了，興師眾一番……

德妃不信。

蕭衍回到天祿閣中，驟雨方歇。

他的袍腳沾了雨污，自去寢殿換了一青常服，便見高貴公公捧了幾封信函來。

擺在最上面的就是兩封蓋印的加急信函。

蕭衍先拆了登州府的信函。

齊威，上書致仕，告老卸甲。

蕭衍低笑了一聲，將書信就著燭火燒了，燒得只剩青灰。

高貴公公垂首端著托盤，站得如同一尊石雕。

蕭衍側目再看金漆托盤中的另一封信函，卻是從州而來，封上加蓋小印是州知州顧長通的印。

州下轄兩縣，只是個州衙門。

加急信函多是軍機，再不濟也是地方巡，府衙門以上的所往京城發來急函。

非軍國大事，無緣無故，地方不能擅自調用驛馬。

蕭衍不悅地皺了皺眉，才拆開信函來讀。

一頁薄紙，短短十數行。

他竟讀了數遍。

讀罷過后，他不一聲朗笑。

“呈筆墨來，朕要親自回予顧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