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酉時三刻,晚照寥寥懸于西。

守朱雀門的侍衛，見一人頭戴帷帽,著湛藍長袍,緩步而來。

橙斜照，卻將他的影子拉得綿長，形只影單,更見蕭索。

前飛魚圖騰,點睛龍目怒睜，氣勢駭人。

侍衛拜道：“參見高公公。”

卻見他默不作聲地行過朱雀門,翻上馬,策馬往東而去。

穿城而過,門廳寂寂冷清,

黑馬停在了一茶肆之外。

此時暮業已四合,行者還家,倦鳥歸巢。

茶肆外的旌旗斜斜地歪著，大門輕攏，不見一客一茶。

茶肆的于代過門見了蕭衍。

他疾步往前,拉開側面,迎他,只說：“來了。”

蕭衍自側門而,合上房門,才解下帷帽。

于代已有大半年景沒見過他了，此刻乍見,只覺他一雙暗褐桃花眼猶似故人。

“陛下,近日似乎清瘦了不,公務雖忙，陛下也應保重。”

蕭衍緩緩側目,看他一眼，“于將軍許久不帶兵，倒是溫和了……”

于代聞言，面一凜，恭敬答道：“陛下令某帶兵南下，此際正兵分四路自北而下，往川而去，已過垤城，料想隆冬，川千里冰霜之時，便能抵達青州府外。”

蕭衍淡笑一聲，“甚好。

于將軍有功。”

于代中暗舒一口氣。

“臣此番進京，還為陛下帶來了新馴養的雄鷹。

陛下可要去看看？”

蕭衍頷首，于代引領他走到茶社后面的小院。

院中立著一棵兩人高的槐樹，一只黑翅白頭鷹停在枝頭，量約有半人高，乖順地一不。

見到來人，只微揚鷹首，半展黑羽。

于代笑道：“此鷹喚作哈多，是草原最忠誠的信使。”

蕭衍手去取它鷹爪上的信筒。

哈多一雙漆黑鷹眼滴溜溜轉來，卻仍舊一不，任由他取下信筒。

“果是馴養好的鷹……”蕭衍輕拂鷹羽，“舅舅好功夫。”

聽到這一聲‘舅舅’，于代惴惴不安的心才總算落到了實。

他憨厚地呵呵笑了兩聲，“阿衍，若是喜歡，我改日再給你送一只來。”

蕭衍松開手，長眉舒展，“新拔擢之后，我去烏山別宮，若是舅舅能派人先行，尋出太子衡舊人……那我亦可不虛此行。”

于代抱拳拜道：“臣遵旨。”

蕭衍轉往茶肆而去，腳步忽然頓住。

于代見他以手扶額，眉心皺了起來，臉登時難看。

他急道：“陛下，可是頭疾又發作了？”

他手扶住蕭衍，卻被他閃避開。

蕭衍放緩呼吸，立在原地，等了半刻，那陣驚痛才漸漸消失，“無妨……”

于代追問道：“陛下可曾看過醫政，若是宮里的人不中用，臣給陛下去宮外尋醫？”

皇帝的頭疾已有數載，起初發作并不頻繁，隔數月才有一回，眼下看來，似乎是更厲害了……

蕭衍抬眼打量于代，卻道：“舅舅不必掛心，區區頭疾，并非大事。”

于代本再勸，但見他神冷厲，唯恐僭越，只得作罷。

戌時過半，花園華燈初上。

顧儀著一襲素襦，頭簪四鈿，提著一盞白紙糊燈籠順著石徑，往宮門的方向慢慢走去。

不知道今夜能不能再見到蕭衍。

顧儀走著走著，心跳愈快，撲通撲通，仿佛響在耳旁。

駐足停在石徑一旁，朱雀宮門遙遙相。

待會兒見到扮作高貴的蕭狗子，還是要大膽地和他搭訕，就是不知道今天的燈籠能不能這麼巧地燒起來。

又看了一下眼當中的燭臺。

應該……沒問題，如果到時候晃得猛一點，不愁點不燃燈籠。

不角輕揚，期盼地向宮門的方向，一雙眼睛若一汪清水般明澄，亮晶晶的。

天邊玉高懸，清輝愈涼。

蕭衍卻沒有出現。

顧儀站得膝蓋發麻，原地來來回回走了幾步。

手中提著的燈火漸弱，猶有微茫，幾只小小飛蟲撲火，撞在白紙燈籠上噗噗輕響。

顧儀旋小心地護住燈籠。

今夜可能等不到蕭衍了。

宮正司就快落鎖了，得在此之前趕回秀怡殿。

又遠眺了一眼，狹長的漆黑夾道，高聳的深朱紅宮墻之間仍舊只見兩個守門侍衛的虛影。

顧儀仰漆黑天幕，咬咬牙。

算了！看來只能明日再想別的辦法了！

亥時正。

蕭衍自朱雀門宮。

他不疾不徐地轉過花園石徑，直朝天祿閣而去。

行到湖畔，前方燈火朦朧立著一道影，著藍服。

背影佝僂，似乎有些年紀。

蕭衍此刻扮作高貴，自然不愿節外生枝，他閃避到道旁的假山，本等那影稍稍走遠，另尋一條僻靜的小道。

卻忽聽一道極為悉的聲音響起，“季嬤嬤久等了。

今日離宮須盤點藥材，故此來晚了。”

太醫院徐院判。

蕭衍頓住腳步，聽一道音，聲音極低開口問：“今夜匆忙約臣婦來，究竟所為何事？”

徐院判左右一，聲音漸低道：“徐某今夜就要離宮，心中實在放心不下，昔年趙桀夫子托付我之人，仰仗嬤嬤照拂了……”說著，他躬長揖，久久不起。

季嬤嬤連忙手拉他起來。

“臣婦定當量力而為。”

趙桀。

蕭衍思索了片刻，記起了此人。

趙桀，東宮輔臣，太子師，死于非命。

趙桀父子所托之人……

是親眷？

何人？

兩道影往宮門行去，待到周遭復又回歸寧靜，蕭衍才從假山后閃而出，疾步返回天祿閣。

趙桀在東宮之時，他未曾見過。

不過，他年曾于濟州滄郡，見過趙桀一面。

趙桀究竟如何死的……

蕭衍不冷笑一聲，臉上如罩冰霜。

三更鼓敲過，夏日知了長鳴。

顧儀躺在木榻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還有一天了。

還沒有見到蕭衍。

蕭衍不一定會翻的牌子，他若是不來，見不到趙婉，是不是又要重來……

重來了四回，顧儀漸漸悟出了一個道理。

該出手時就出手，拼了！

明天要是蕭衍按照劇，去了秀怡殿正殿。

即便裝一回頭疾，也要把他騙過來！

辰時三刻，顧儀就從木榻上爬了起來，喚來了桃夾，將昨日吩咐工匠做得捶棒遞給，囑托說：“今日補翻牌子，你去把這個送給陸公公，高公公，定要言幾句！”

桃夾卻沒有手來接，一臉茫然，問道：“人是何意？

今日不到翻牌子的日子呀，不若奴婢下個月十五號再去送？”

顧儀懷疑自己聽錯，“什麼？

今天不補翻牌子？

六月十五不是沒翻麼？

為何不補？”

桃夾輕笑一聲，“人忘了？

按例，陛下每月只在十五號翻牌子，若是‘去’，就得等到下個月十五了……”

按例？

按哪年的例啊？

那年的例不是這樣啊！

劇是不是又在搞！

顧儀震驚得張大了。

蕭狗子難道……不行了嗎……

桃夾見狀，出言勸道：“人莫急，下個月總還有機會得，這會兒是要起了麼？”

怎麼辦！今天蕭衍不來秀怡殿，那是不是又看不到明天的太了……

太難了！

顧儀點頭，“嗯……伺候梳洗罷……”

必須要冷靜，還有數個時辰，要想辦法！

未時剛過，烏云驟聚，天空下起了大雨。

高貴公公匆忙穿過雨簾，藍袍腳微濺泥污，快步邁天祿閣，拜道：“回稟陛下，奴才查閱司記司，宮諸司薄書出錄記，找到了徐院判舉薦過的數個名冊，陛下可要細細過目？”

“呈上來。”

高貴公公捧著名冊，躬抬步上了玉階，呈給皇帝。

蕭衍看那寥寥幾個名字，有浣局，太醫院，司仗司等，當真是散落各。

并且品級皆為不流的宮婢，所錄之人同為趙姓。

趙滌，趙雪，趙初，趙婉……

不知是不是徐崇有心刻意為之。

趙桀與徐崇該是舊，只是將趙氏親眷送宮中，又是為何？

高貴低眉斂目，眼風瞄見皇帝著名冊，垂眸不語，心道，這剛貶了徐院判，又去查他的舊事，瞧著仿佛不是什麼好事，可皇帝卻不像生氣？

難道這幾個還能有大前程？

他想到這里，不試探地開口問道：“陛下，若是想……奴才可招人來見見？”

蕭衍合上名冊，扔到一旁，“不必。”

高貴不再多言。

是他又想差了……

哎。

這闔宮之中，什麼時候才能有個陛下的可心人兒……

閣外大雨瓢潑，一直下到黃昏。

顧儀看了一眼窗外雨影細如織。

差不多就是這個時辰，不能再等了！

“走，我們去一趟浣局！”

轉吩咐桃夾道。

桃夾蹙眉不解，“人，雨下得這般大，去浣局作甚？

若是想要取回綢緞，浣局的宮婢該送上門來才是！何勞人前去？”

時間不多了，顧儀無暇多作解釋，只說：“不等了，此際前去時機正好！雨中游園，別有野趣。”

桃夾只得取了一把靛青油紙傘，遮在顧儀頭上，亦步亦趨地跟隨往浣局而去。

天邊青一閃，滾過一道驚雷。

轟隆大響。

亥時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