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酉時未至,冬日里的一曦暖業已西沉。

周氏城外的茶莊，華燈初上,夜風寒涼,木樓外的四角燈籠緩緩晃。

周隆趁此時機，開口道：“諸位若不嫌棄，就在此茶園木樓中用膳,園中年貨已置辦妥當,難得來人，今日可讓廚房烤一只羊來……”

顧長通眼風去瞄蕭衍,見他頷首,才笑道：“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木樓之中,周家仆人將菜肴次第擺上食案。

竹籠篝火架在樓前,兩個臂大膀的廚子開始慢慢轉懸羊的鐵。

不多一會兒,就能聽見油脂噼啪破的聲響。

香氣漸起。

周隆大笑道：“食羊炙豈能無酒！來人啊，上酒來！”

數壇陳釀被掀開紅蓋，端上桌上,烈烈酒香撲鼻。

周隆豪邁地先飲一碗,“周某人先敬王大人,顧大人,黃大人一杯！”

他喝罷后,周亭鶴也舉起杯盞，一飲而盡。

陳釀辛辣,周亭鶴卻如周隆一般面不改。

蕭衍詫異道：“周公子觀之文弱,卻是好酒量。”

說話間也舉杯一飲而盡。

賓客之間推杯換盞數,烤好的羊終于被端上了食案。

周隆分好羊，將第一盤推給了蕭衍,“黃公子初來州，嘗嘗這州黃羊。”

蕭衍見他躍過顧長通，王子伯將羊遞給自己，面上波瀾不驚。

周隆從商多年，要是沒有這點眼力勁，怎麼可能在數州之間游刃有余。

蕭衍接過銀盤，“煩勞周掌柜。”

周隆心中猜，他定是王子伯的上峰，想來應是戶部侍郎一類的人。

笑言道：“黃公子客氣了。”

諸人啖飲酒，相談甚歡。

周隆見多識廣，說起商道上的彎彎繞繞，零零總總，皆說得格外有趣。

蕭衍轉眼只見他旁枯坐的周亭鶴飲過一盞又一盞杯中之，依舊緘默，臉發白。

他開口問道：“周公子，可曾去過青州？”

周亭鶴迎向他暗褐的瞳孔，見他眼中似含笑，可眉峰凌厲，鬢角臥一道淺疤。

心中又是一沉，徐徐答道：“小生……年前去過青州……”

蕭衍低笑一聲，“哦？

周公子覺得青州如何？”

周亭鶴沉思片刻，蹙眉道：“青州府原是山明水秀，可如今豪強并起，慎王招兵買馬，一派烏煙瘴氣。”

此言一出，房中霎時一靜，顧長通和王子伯雙雙放下手中杯盞。

蕭衍朗聲一笑，轉了話鋒，“周公子可曾科考，可有出仕之心？”

周亭鶴緩緩地搖頭，“亭鶴自知才疏學淺，不善筆墨，還是……做個商人自在……”

蕭衍無言輕笑，周隆起又給眾人滿上了酒，“來，再上酒來，今夜定要盡興而歸！”

亥時至。

酒酣耳熱之際，周隆拍了拍一旁坐著的顧長通的肩膀，勾肩搭背道：“顧大人，許久不見，生疏了，兩家大半年未曾往來……都怪……都怪我周某人……”

顧長通雖喝得有些茫茫然，但腦中尚余一清明。

聞言，心中頓時警鈴大作，他急忙岔開話題道：“周掌柜，言重了，與民本就同心，往后州稅賦改還要倚仗周掌柜作為州府衙門之表率……”又把白日里的場面話胡說了一通。

周隆喝得多了，想說得都是意綿綿的話，他擺了擺手，“顧大人所托，周某一定鼎立相助！”

他說話間，人也順勢站了起來，捧著酒碗，卻忽而朝顧長通長揖道，“從前之事，周氏多有得罪，還顧大人海涵……”

顧長通心跳驟快，人也跟著站了起來，手去扶周隆，“周掌柜……此言甚……”

話未說完，周隆急切拜道：“顧大人！是……皆是我周家過錯！是亭鶴福薄……配不上顧家小姐！辜負了顧大人有心抬舉，也辜負了……顧家小姐一番心意，寄箋之……周某人替他向顧大人……”

話音未落，“大伯！”

就被周亭鶴厲聲急急喝斷！

鶴當即起，扶住周隆搖搖晃晃的軀，長長一揖，“顧大人，諸位大人莫怪，大伯他醉了！”

顧長通酒被嚇醒了大半，額頭上頓起一層細汗珠。

蕭衍就坐在他側另一旁，可他甚至不敢扭頭去看他。

他咽了一口水，干笑數聲，“周掌柜有酒了……還是早些回府歇息罷……”

王子伯側目去觀蕭衍的神，見他臉上仍舊如方才一般，笑容和善，可若細觀，才驚覺如薄薄一層假面，眼中殊無歡喜。

王子伯不敢再看，耳邊卻聽他又輕笑了一聲，不疾不徐地問道：“周公子與顧家小姐是舊識？”

周亭鶴心知此際訣不能撒謊，不能搪塞，頷首道：“正是。

從前有幸見過數面。”

蕭衍又笑一聲，單手托腮，食指腹輕輕地拂過下頷，目不轉睛地著他，笑問道：“周掌柜方才所言寄箋訴請，確有其事？”

周亭鶴緩緩地閉了閉眼，心中已將他的份猜了個七七八八，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答。

蕭衍斂了笑容，轉頭問周隆，“周掌柜，說呢？”

繞是周隆酒醉，也察覺到了此刻此時氣氛之詭異。

他晃晃腦袋，避重就輕道：“都是些年時的頑話罷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頑話？”

蕭衍向周亭鶴，“周公子可還記得那些頑話？”

周亭鶴攏在袖中的雙拳握。

記得，他當然記得。

蒹葭蒼蒼，白為霜。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顧儀寄托于《蒹葭》的衷腸，顧儀往日的意，他從不曾忘。

蕭衍見他沉默，觀他面上似眷念，似回味之神，心中怒不可遏。

顧儀心悅于此人，曾經寄箋訴請于此人。

可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

顧儀……才進了宮……

任人愚弄的憤怒，自作多的可笑，見到周亭鶴言又止后生出的無邊嫉妒，在蕭衍腔之中滾滾翻攪。

他雙目輕合，復又睜開，靜默了半刻，才冷然道：“今夜到此為止罷。”

旋即，起而去。

他心中已生殺念，他怕再呆下去會一不留神地殺了周亭鶴。

可周家的人，此際不能殺。

顧長通如蒙大赦，立刻起相隨。

一行人匆匆地往顧宅折返。

路上蕭衍沉默不語，喜怒莫辨。

顧長通恨不能離魂出竅，先魂飛顧宅，給顧儀通風報信。

車中人聲寂寥，他想出言勸兩句，寬解一二，卻又不敢。

他斗膽抬眼細觀皇帝神，似有怒，卻不似大怒。

這幾天看下來，皇帝脾行謙和，待人寬厚有度。

顧長通在心中反復安自己道，不過是時朦朧的思慕之意，如今顧儀早已是宮妃，皇帝他應該不甚在意……

明月升至中天。

顧儀了一眼窗外，萬籟俱寂，不準是不是早已過了子時。

顧長通傍晚時便派回來一個小吏，傳話說他們一行在外用膳，因此不必等。

但顧儀做了一小午的杏花餅，好不容易做出來一盤香俱佳的餅，不甘心就這麼算了。

還是，再等一下吧……

銀盤里疊放四枚雪白皮杏花餅，上用紅豆沙點了五片指甲蓋大小的薄紅花瓣。

顧儀練習了數十回，這四枚餅是其中點的最圓最好看的。

銀盤架在炭盆之上，顧昭送來的銅爐倒垂燭臺，暖暖地烘烤著杏花餅。

顧儀用食指輕點，還是溫溫熱熱的。

無聊地撥弄了一下銅爐，那銀鏈搖搖曳曳起來，嘩嘩輕響。

門外廊前，終于傳來了腳步聲。

顧儀驚喜地起，立時快步去拉開了房門。

兩個家丁打著白燈籠引路，定睛細看，家丁后的人正是顧長通和蕭衍。

二人皆腳踏皮靴，披玄斗篷。

顧長通雙頰泛紅，像是飲過酒，可一旁的蕭衍臉卻是發白。

顧儀蹲福，開口道：“公子回來了……”

可蕭衍卻沒有作聲。

顧長通干笑兩聲，“今日路途遙遠，夜已深沉，公子早些安寢。”

他說話間，眼神卻直直地投向顧儀。

然而，顧儀渾然未覺，只顧盯著蕭衍，沒有注意到顧長通的急切，因而沒有讀懂他的眼神。

略略錯，迎接蕭衍進屋。

他自寒夜行來，斗篷上滿是霜寒冰涼。

肩而過，似是吹來一陣涼風。

顧儀見他，上合上了門，轉笑嘻嘻道：“公子，今日是不是累了，妾下午做了杏花餅，還留了幾個，由銅爐烘烤著，此際尚還溫熱，公子要嘗嘗麼？”

蕭衍轉眼看那銀盤之中果然放著點心。

可他毫無胃口，也豪無興致。

他只是手自顧自地解下上的斗篷，隨意地仍在了榻旁。

繞是顧儀后知后覺，此刻見他一直沉默不言，也察覺到了一不同尋常。

出個討好的笑容，輕聲問道：“陛下，這是怎麼了？”

一時之間，張得忘了換稱呼，又揣測道，“可是白日里遇到了煩心的事？”

這是唯一的解釋了！

昨夜，蕭衍還好好的！

蕭衍見小心翼翼的神，忽而朗聲一笑，“今日朕去了城外的一茶園。

與園主，茶園公子共飲，聽說了一樁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