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廳的霓虹將陳淵的影子拉得陳舊而狹長。

像一版被忘在角落的老式膠卷，在迷的長夜卡了帶。

陳淵是一個極為特殊的男人。

越是銹跡斑駁，越是深刻。

沈楨凝視他的酒紅西裝，“你適合紅，好看。”

他悶笑，“是嗎。”

沈楨蹲下，系高跟鞋的綁帶，“是啊。”

“不顯老嗎？”

若無其事，“你比三叔年輕，他老麼。”

陳淵眼尾漾著笑意，“給我挖坑？”

“三叔老，你沒準也老，三叔不老，你更不老了。”沈楨整理好擺，端端正正直起腰，雙手叉，置于腹部，四十五度鞠躬，“胡媛媛說我像房產中介。”

他忍俊不打量，“嗯，有點像。”

雙臂展開，左右觀察，“哪像？”

“哪都像。”

沈楨揚下，“我就算是中介，也是王牌中介，樓王小姐。”

陳淵倚著漢白玉的雕柱，點一支煙，“你戴戒指了。”

一愣，中指蜷曲，掩住鉆戒。

“老二送的？”

沈楨沒回應。

他笑了一聲，斂去眉目的晦暗，“你放在老宅屜的那枚，我帶走了。”

梁澤文在宴場中央同一群老總談，時不時張這頭。

書穿梭過金碧輝煌的長廊，停在他后，“薛助理的意思，擇日不如撞日。”

梁澤文有顧慮，“今晚？是不是太冒失了。”

“薛助理行不便，委托您聯系長安區局的二把手與喬小姐會面。”書頓了頓，“梁董，陳大至今沒有沾染渾水，反而陳二在里面尚未，咱們到底上哪艘船？”

“你預押寶陳大的勝算高？”

書應和，“陳二必須翻盤，陳大只需穩住。絕境翻，比順風站穩更難。”

“不。”梁澤文晃悠著高腳杯，敏銳的三角眼閃爍，投映在杯，“這一局，我押陳二。”

書不贊他舍棄陳大這艘船，“連陳政也被查了，明顯他們父子之間甩鍋，陳政那只老狐貍詭計多端，陳二翻得了嗎？”

梁澤文一飲而盡，撂下空杯，“我賭陳二的運籌帷幄，有轉圜。”

大堂門口，沈楨接完一通電話，和陳淵道別。

肩而過之際，他毫無征兆攥住手，燈火燒得他灼燙，他的皮，，連同他衫，仿佛焚起熊熊烈焰。

“我沒有耍你，沈楨。”

刻意偽裝的輕松自如，剎那潰敗。

陳淵抿，“我自始至終，都是真心。”

沈楨背對他，好半晌，側過，“我從沒當作你耍我。”

“函潤回來很突然，我也措手不及。”陳淵眼底涌起驚心魄的波瀾，“我沒想到——”

“還活著？”沈楨笑嘻嘻打斷，“這麼多年你難以釋懷，回來，你不是得償所愿嗎。”

“原本是。”他不知不覺發了力，勒得手腕泛紅，“我是應該高興。”

他嗓音嘶啞，像一悶鈍的琴弦，聲聲割心。

“應該高興，那就高興接。陳淵，你沒有對不起我，沒有戲耍我，哪怕只差一點，天意弄人，一點也十萬八千里。”

天意弄人。

他纏得愈發，直到離。

陳淵看著空空的手，無力垂落。

彼時，楊姬站在酒樓的天臺，播放一段視頻，視頻中，一個五六歲的男孩跑出嶺苑國際2棟，興喊媽媽，人彎腰制止他喊聲，“龍龍，媽媽有工作，暫時不能陪你，你要聽薛巖叔叔的話。”

男孩懵懂眨眼，“那我想媽媽呢。”

人他腦袋，“你想妹妹嗎？”

男孩點頭，“想揚揚。”

“如果龍龍想見妹妹，不要打擾媽媽，媽媽很快帶妹妹一起接你回家。”

視頻里，人從頭至尾只一副背影，發髻低挽，清秀纖瘦，尤其上的鵝黃針織，與現在毫厘不差。

是辯無可辯的事實。

“小區路口的攝像頭正對喬小姐與小公子，我花費好大工夫從通大隊拿到錄像。”楊姬關閉播放，劃開相冊，是與齊商在倫敦的婚姻登記表，顯示年齡26歲，失蹤第三年。

喬函潤心神紊，“你全知道了——”

楊姬看向，“剛知道。”

拽住楊姬的胳膊，“楊書，我不是故意瞞陳淵！我有苦衷。”

“您與大公子有過舊，一清二楚他的子。”楊姬不聲拂開，“陳家的男人最厭憎欺騙，欺騙他們沒有好下場。”

捂住臉，肩膀聳，斷斷續續噎著，“我沒辦法...”

楊姬察覺到不對勁，“有人強迫您，指使您嗎？”

“沒有！”喬函潤激否認，“我不齊商，但他對我有恩，我最狼狽的九年是依靠他才存活下來。”

“齊商先生是倫敦默克投行公司的業務員嗎？”

埋在掌心，無助啜泣，“是。”

陳崇州接回國之前，在倫敦安排了一切，齊商的履歷和國底細被偽造得無懈可擊。

喬函潤一度詫異，在家族弱勢的陳老二，竟有這份天換日的本事。

瞞天過海，整整九年。

跟陳淵那會兒，親眼所見他對名利的競逐與，他是非常合格的長子，在生母近乎苛刻的培養下，勝負，勢，烙印進他的骨里。

而陳崇州，似乎對富誠集團以及陳家的財富，并不擱心。

他從藝，從醫，遠離商場漩渦，齊商私下說，他是臥薪嘗膽靜待時機。

唯獨喬函潤覺得，他的灑不像假的。

陳崇州本不在乎那些虛浮的東西，他最好的時，沒有與陳淵爭鋒。

該爭時不爭，又怎會介意輸贏。

他介意的，或許是不為人知的，不由己的。

喬函潤回過神，央求楊姬，“楊書，你替我保，行嗎。”

楊姬哭笑不得，“我是大公子的書，您于我而言是外人，幫外人瞞老板真相，喬小姐認為可能嗎？”

“我回國只是太思念陳淵，我沒有惡意。”抹了一把眼淚，“你何必毀掉我，也傷他的心呢。他是你的主子，他的喜怒哀樂是你的任務，而不是令他煩憂的真相。”

楊姬一怔，良久沒出聲。

調查喬函潤，的確是陳淵授意，可調查的結果不一定是他所能承。

一時陷兩難。

喬函潤發現的搖，“楊書，我會找機會親口坦白，先讓陳淵平復一下，不要在他失而復得的喜悅關頭，澆一盆涼水。”

楊姬深吸氣，“一星期，關于您的況，我在大公子面前先拖延，時間再久，恕我無能為力。”

***

那頭，張理從書房出來，和江蓉個正著。

全程聆聽他的通話，在等候。

“你聯絡了誰？”

張理掛斷，“稽查組的組長。”

江蓉畏懼后退，“果然是你舉報了他。”

張理不卑不，“是我，夫人。”

“為什麼？”不可置信，“陳政待你不薄，他猜疑自己的兒子，都沒有猜疑過你！”

他含笑，“為了你。”

江蓉整個人一不，呆滯住。

“陳政屹立不倒，我如何得到夫人呢？”張理一步步近，直至后背抵住桅桿，退無可退，“何鵬坤的司機告訴我，何時了絕食何鵬坤出手，何家大概率不會放棄二公子，那麼誰保大公子呢？沒有人保他，就是陳政的替罪羊了，我扳倒陳政，是為大公子著想。”

“可是...”江蓉渾抖著，“陳政垮了，陳家會安然無恙嗎？”

“有大公子繼承家業，陳家不會出問題，董事局一向認同他，即使不認同，除了大公子，還有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嗎？”張理手環抱住，“江蓉，二十年前，陳政和江建國為何佩瑜爭風吃醋，鬧得沸沸揚揚，他在意你的嗎？你一輩子忠貞他，他心里只有那個人，公平嗎？”

江蓉堵住耳朵，“你別再說了。”

張理摁住手背，生生掰開，“你在老宅忍一生，已經煎熬到這把年紀，斗贏了二房，扶持了陳淵，你不為自己活嗎？”他強勢拖著，拖到衛生間的鏡子前，“瞧著你自己，金錢，地位，名分，它們冷冰冰，填補得了你心的空虛嗎？江蓉，你擁有過完整的幸福嗎？過一個男人全心全意的真嗎？”

像轟隆的雷鳴，震得一寸寸坍塌，發，最終癱在洗手臺。

張理趁機扶住，攬在懷里，“揭發陳政的罪行，你是他的發妻，你的證詞有一擊致命的信服力。”

江蓉抖得愈發厲害，“然后呢。”

他在耳畔，“你的兒子順利上位，你自由了，擺讓你孤獨苦悶的牢籠，我帶你離開這座城市，你缺失的的，統統彌補給你。”

“張理。”忽然變得冷靜，“你沒有其他企圖嗎。”

“比如呢。”

江蓉緩緩抬頭，直視他，“比如富誠的份，陳家的家產，你像肖徽一樣有反心。”

“你懷疑我？”張理松開，“我默默守護你，終未娶，一心輔佐你的兒子，為他謀上位的出路。這些年我在老宅對二房什麼態度，二公子接近收買我，我從未理會他，你分明看在眼里。”

他浮出荒誕的獰笑，“到頭來，你如此糟蹋侮辱我的心意？”

“張理——”倉皇上前，拉住他。

這時，芬姐從西院過來，目睹這一幕，嚇了一跳，戰戰兢兢低頭，“夫人。”

江蓉回手，故作鎮定，“你有事嗎。”

“先生拘押在審計局，富誠也停業整頓。”

蹙眉，“查封了？”

芬姐面凝重，“目前沒封條，局勢也不樂觀，估計明天會在業界曝，董事局提前收到消息，一直打書房的座機，我拔了電話線。”

“拔了吧。”江蓉揮手，“你先下去。”

芬姐瞟他們，沒吭聲。

張理轉，“我收拾行李。”

“你收拾行李干什麼？”

他腳步匆匆，“回老家。”

“我沒有懷疑你。”背后傳來略哽咽的聲音，“我相信你。”

張理停下，角勾起詭譎莫測的笑。

江蓉的世界里，陳政的淡漠，陳淵的疏離，活在一種極度悲哀的困境中，被四面八方的水所吞噬，自我窒息，也令人窒息。

一旦有一束，引導逃出窒息，會拼命抓住，哪怕它是過錯。

與何佩瑜不同，后者浸泡在男人的瘋狂癡迷，而江蓉是封閉寂寥的。

江蓉既痛恨，也試圖像何佩瑜那樣肆無忌憚攝取矚目，激發陳政為一頭雄獅的征服和占有，期待有一個男人，無關江家的勢力與價值，給予純粹熱烈的意，滿心滿眼皆是。

期待了四十年，也落寞了四十年。

張理的出現，釋放最深的抑，的無不甘。

“你放心。”他重新握住手，“只要陳政認罪，稽查組清理完富誠，公司的軀殼還在，憑大公子的能力，保全陳家的顯赫富貴是輕而易舉。”

江蓉橫了橫心，“什麼時候。”

張理將手扣在自己膛，“夜長夢多，何佩瑜肯定千方百計撈出二公子，你要趕在前面，否則大公子未必平安。”

“我馬上去審計局。”

江蓉繞過張理，要去西院，途經扶梯，卻驟然一僵。

屏風旁，站著一個高大拔的男人。

逆著廊檐暖黃的燈，不聲不響注視。

四目相視，男人松了松襯領，“大哥出事，我特意回來一趟。”

江蓉慌了神，語氣結結，“你大哥不在家，你用過晚餐了嗎？”

陳翎有條不紊扯下領帶，“在省廳用過。”

他看了張理一眼，不再說話，徑直邁客房。

顧允之跟上，反鎖門，“夫人和張理是否...”

“與我們不相干。”他神淡薄，開始制服。

“但事關大爺...”

陳翎一邊換居家服，一邊偏頭盯著閉的門，“陳家私事，大哥二哥從小排我，沒必要干預。”

76年，陳老爺子得罪了臺北雄霸一方的地頭蛇，三歲的陳薇遭報復撕票，陳智云那時也年，全家不堪其擾，逃難出閩南，中途與陳老夫人失散，陳老爺子獨自攜兩個兒子登上北上的列車，一散，就散了半年。

陳老夫人流落鄉鎮寒迫，一名姓董的知青救下，又不顧安危擋了地頭蛇的圍剿，為報恩，有了陳翎。

也沒想過有再回到陳家的一日。

可惜，知青染急癥，臨終哀求陳老夫人，念及他的好，留下這個腹子，為董家留脈。

再后來，兜兜轉轉，陳老夫人被接回老宅，而陳老爺子之所以認下陳翎，也是對妻子有愧。當初，陳薇本可以活命，一家老小也可以平安度日，是他心野，瞄準了臺北的商機，妄圖從地頭蛇的碗里分一勺羹，惹惱了對方，招致大禍，妻子更是險些辱。

基于此，陳老夫人撿回一條命，已屬萬幸。

前塵往事，隨著知青的亡故，如一陣過眼云煙。

陳翎自在傭人的口中聽到風言風語，多了解自己的世，對陳政和陳智云雖然疏遠，倒也敬重。畢竟是同母的兄弟，奈何陳家男人詐，為祖產，百般防備他，久而久之，他極歸家，在一線出生死，混出了名頭。

眼下，陳家于水深火熱。

不為避嫌，他也無法手。

一則，他不清楚富誠的幕，如今互相咬，他出面經手，萬一冤了誰，清譽有損。二則，陳政也好，陳崇州也罷，向來提防他，他們又殺紅了眼，混戰之中，不免無端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