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歡是在第五日才出現在宅子里。

　那日是年節下難得的好天氣, 明亮溫暖，卻并不灼熱刺眼，風也是難得的和，清詞因為行不便, 在屋子里已是悶了好幾日, 眼可見又清瘦了一些。

　好在長歡的藥膏味道清香, 效果也極好，雖仍不能起行走，但那駭人的青腫卻完全消了。

　知微見清詞無聊, 便與長歡留下的兩位婢合力，將輕巧坐榻搬到了院子里, 勸著在外頭坐一會兒氣。

　一盞茶功夫后，清詞蓋著條薄毯, 舒舒服服地倚在的迎枕上，瞇著眼看知微如一個小蜂般忙來忙去，沏好了茶, 端上了細點，忍不住嘆：“好妹妹，你這麼勤快，生生將我襯了廢，我都舍不得你出嫁了。”

　“那我就不出嫁了, 陪著姑娘。”知微回頭沖一笑。

　“別。”清詞忙擺手，可不想被趙劍追到天涯海角。

　想到趙劍, 便想起那日求的平安符，仍安安靜靜地躺在自己的香囊里, 不由悵然地一笑, 低頭翻開手中的書卷。

　隨手拿的書, 竟是《四時游記》里的一本《春之序》，長歡也讀過這本書麼？心間浮起這個念頭，角微微翹起，待讀到瀟瀟細雨中于龍塢品茶那一段，想，今年來江南是錯過了，明歲暮春，定要于落雨的時候，去龍塢那漫山染翠的春意。

　可許是風太輕，日太煦暖，院子里的杜鵑和素心臘梅也開得太好，的困意涌上來，捂打了個呵欠，漸漸閉上了眼。

　待醒來的時候，清詞睜眼，便看見坐在墻頭的長歡，如一朵流云，寬大的袍袖被風吹得晃晃悠悠，靜靜凝視的目溫如水。

　清詞驀然想起在濯素園見到他時，也是這般形，只不過，那時，滿院浮著花香，以及若有若無淡淡的酒香。

　滿庭芳。

　清詞的眼神從迷茫到清醒，打趣了一句：“今宵酒醒何？”

　長歡慢慢地笑了，開口道：“昨晚沒有喝酒，前幾日回了錢塘。”他一句一句不疾不徐，將自己這幾日的去說得清楚。

　倒也不必如此。

　清詞有些不自在，這覺，怎麼說呢？便如晚歸的夫君被妻子質問，忙不迭地代自己的行蹤，賭咒發誓自己絕對沒有去喝花酒。

　不再糾結這個話題，問：“你自己的宅子，為何不好好地從大門進來？”

　長歡將一瞬間的不自然看在眼底，心里暗暗好笑，悠悠道：“我也不知，許是佳人在此，不敢唐突。”

　清詞笑瞥了他一眼，“我算什麼佳人？”

　“一曲清歌酒滿樽，愿做鴛鴦不羨仙。公子的佳人，在西湖之上呢。”拿書遮住一半臉，俏皮地沖他眨了眨眼。

　人靈，宜喜宜嗔。

　長歡驀地到純然的歡喜，他青的年時期，并未遇到令自己心的孩兒，可在此時，在這個已沉穩許多的年歲，忽然便到年的心。

　他想，無論是誰遇到這樣的子，都不會也不舍放離去。

　長歡從墻頭瀟灑地跳下來，走到榻旁，忽然手了臉頰，低聲問：“醋了？”

　“怎麼會？”清詞頓時惱，“我管你做什麼？”可再回想自己方才的話，可不是生了歧義？

　往后躲了躲，手里的書被長歡走：“看的什麼書？”

　“從你書架上取的。”

　“哦，還以為你瞧的是話本子呢.”

　“偶爾為之罷了，我豈是那般淺薄之人？”清詞大窘，在書院有一次聽學生討論新出的話本子，心里，遣知微出去買，不想被長歡抓了包。

　長歡“呵呵”了一聲，不置可否，但見雙頰緋紅，他適可而止，一擺，在榻邊坐了下來。

　隨著他的靠近，天風木葉般清淡而又悠遠的香氣縈繞鼻端，是長歡在書院里慣用的香，很悉，很好聞。

　長歡便見清詞神放松了許多，旋即皺眉：“你坐得這麼近做什麼，丫頭們都在呢。”

　“哪還有什麼人？”長歡淺淺一笑，又道：“我瞧瞧你的傷好了沒？”

　清詞這才注意到院子里就只和長歡兩人，別說那兩個婢了，就連知微都不知躲哪兒去了。

　今日穿的是輕薄的底繡鞋，上面繡的蝴蝶振翅飛，一顆圓潤的明珠若若現。

　長歡捉住了的左腳。

　清詞一急，手按在了長歡手上，道：“已經好了，不用再瞧了。“

　那日事急從權也就罷了，今日，在他的宅子里，不想他這般輕薄待。

　的手形如蘭花，纖薄秀氣，許是在院子里坐了一段時間的緣故，泛著微微的涼意，垂睫不看他，語氣卻冷淡了許多：“長歡，我不是你素日里常來常往的那種子。”

　長歡心思一，自從與相之后，他幾乎再未去過那些個地方，他問：“你從前見過我？”

　清詞抿不語，親眼見過他左擁右抱，再有蕭珩的助攻趙劍，在認識長歡之后，更是將長歡流傳在外的事打探得清清楚楚。

　長歡有些尷尬，原來世間有些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彼時年輕狂，我不知會遇上你。”他反握住的手，“阿詞，我想你能覺到我的心意，我待你并非一時興致，逢場作戲。”

　他語氣真誠，到清詞尷尬了，試圖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

　“阿詞，我知你有顧慮，對我亦有疑。”長歡邊溢出一苦笑，“我的過去我不能抹掉，我亦不奢現時便與你許下白首之約。”

　“可阿詞，是否愿意試著接我，共賞這四時風景？”他道，“阿詞，你總該給我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俊的男子聲語地懇求，這世上很難有子不會心，孟清詞也不例外，況且還是個控。

　清詞抬眸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不單單是你，我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我怕我將你當溺水之人遇到的浮木，貧寒之家于天寒時收到的炭火，這對你不公平。”

　長歡輕輕一下，他握著的手稍微用力，將擁到自己懷里，“若是這樣，我求之不得。”

　有風也暖。

　那一日兩人開誠布公聊了許多，從清風朗日聊到明月在天，長歡說起他的世，他那原本是家小姐，后來卻落青樓，又抑郁早逝的母親，他拋妻棄子卻忽然有一日找上門的父親，他清苦的年，偶然的機緣，說起時那些潛藏于心底，膽大包天的想法，那遨游山水，四海為家的愿，說起想將西洋技法融所學技法的一線靈......

　和蕭珩在一起，兩輩子加起來，都沒說過這麼多話。

　很多年后，亦有一個明的冬日，忽然記起那風采灼灼的男子，記起他深又包容的眼神，記起那一瞬間心靈相通的驚喜。

　知微不會那麼多文縐縐的，但站在院門邊看著輕輕相擁的兩人，看兩人渾然不覺得，想：有，喝風也飽了。

　*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暮春的姑蘇，如一卷水墨氤染的畫卷，恬淡而詩意。

　清詞這幾日有些煩惱，一個于丹青上頗有天賦的學生小荷，從上次休沐至今未來書院，也未告假，已有七八日了。

　晴鶴書院對貧寒學子，據學業水平有減免束脩，以工代銀等各種鼓勵學的措施，如考試得了甲等，還可獲得獎金。

　清詞記得小荷家境貧寒，于學業上卻一向刻苦，書院便給免了束脩，如今怎麼說不來就不來了呢。

　問旁的學生，可小荷子安靜語，與旁的學子來往不多，問了半日，只有一個學生告訴，小荷住在城北柳枝巷，與書院相距頗遠。說，小荷曾與說過，家中父母覺得子讀書沒什麼用，不若做工或者嫁人，換些銀錢彩禮還能幫襯家里。

　偏長歡這幾日外出訪友了，清詞等不及，便帶著知微打算去小荷家中看一看。

　馬車行了近一個時辰才到柳枝巷，車夫在巷口停下，皺眉道巷子太窄，車進不去。

　兩人只得下了車，知微給車夫茶水錢，請他在路邊的茶鋪歇下腳，們進去過會就出來。這車夫出自書院相的車馬行，笑道：“先生盡管去，莫急。”

　清詞打量著小巷里低矮破舊的房屋，想不到富庶的姑蘇還有這等地方。

　知微也嘆了口氣。

　兩人往里走了一段，便看見一棵槐樹，按照那個學生所說，槐樹下就是小荷的家了，知微上前敲了敲樹下閉的木門。

　足足半盞茶的功夫，“誰呀？”隨著一個蒼老的聲，木門被吱呀打開，出來一個五旬左右，滿面皺紋的婦人。

　看年齡，應是小荷的母親。

　清詞道：“大娘，我來找小荷。”

　“小荷？”那婦人喃喃反問。

　清詞忽然想起那個學生說過，小荷是那個孩子自己起的名字，在家中似乎排三，于是改口道：“是三娘，我是三娘的先生。”

　時人多崇尚讀書人，那婦人聽到“先生”二字后，原本有些不耐的臉上浮出一復雜的神，訥訥道了句：”三娘不在家。”要關門。

　清詞一急，上前一步抵住了門：“大娘，在書院的功課極好，一直很努力，先生們都很喜歡，這幾日沒來，我們都很擔心。您能讓我見一下嗎？”

　“這學以后不上了。”婦人沒看，垂頭嘟噥了一句，大力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