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扶蘇, 隰有荷華。

　蕭珩的手指落在設明妍的工筆荷花圖上，徐徐拂過那似含著泠泠朝的花瓣，目冷然，間卻輕輕笑了一聲, 低低道：“不見子都, 乃見狂且。阿詞, 你見到他，便是如此歡喜嗎？”

　這一幅畫，從南地購后, 便快馬加鞭送肅州，呈上蕭珩的案頭。

　許舟猶豫著出聲：“這是夫人所畫？”

　蕭珩未作聲, 似在凝神欣賞畫作。

　許舟只覺世子醒后，雖還是原來那個人, 卻似變了許多，心思更是難測，最明顯的是對夫人的關注。

　北境已冬, 歷年的這個時候，北戎都會進犯邊境。今春的雪災，已令北戎蠢蠢，而前些日子，蕭珩以三千兵馬奇襲北戎二王子營帳, 救回郡主，重創北戎二王子麾下軍隊, 更是令北戎惱怒。

　一場大戰，已是一即發, 雙方都在厲兵秣馬, 便連肅州的百姓, 都到了硝煙彌漫的氛圍。

　然而，關于江南的消息，卻從每旬改到了五日，從趙劍簡短的流水賬換了詳細的匯報，這些，與蕭珩擬定的作戰計劃，并放在蕭珩主帳闊大的書案上，而許舟知道，枕旁的匣中，厚厚的一摞書信，皆是關于夫人的訊息。

　京中，祈王主東宮的呼聲愈來愈高，世子卻反應平淡，由不得許舟懷疑，世子是否將他在錦衛培養的人脈，都用在了探聽夫人的消息上，而無瑕關注京中局勢。

　蕭珩捂咳了幾聲，牽了上多傷口，一雙劍眉幾乎擰到了一，許舟忙提醒：“世子，藥都快涼了。”

　“拿來吧。”蕭珩接過許舟奉上的藥碗，一飲而盡。

　口的痛有所紓解，蕭珩沉聲道：“許舟，我南下。”

　“什麼時候......現在？”許舟疑心自己聽錯了，結結問，然蕭珩的神，分明就是這個意思。

　“世子，不可！”許舟撲通一聲跪下，后背已是大汗淋漓。大戰近在眼前，主帥卻不坐鎮軍中？

　世子，莫非瘋了！

　若不是這眉眼分明仍是世子，許舟幾乎要疑心這一病，把世子的芯換了個人。

　蕭珩目清明，平靜道：“我算過了，從肅州到杭州府，日夜兼程不休，往返二十日足矣。”

　怎麼可能？！

　許舟的神已然裂開，以這時的腳程，從京中到杭州，馬不停蹄，也要至一旬時間，何況肅州還在京城更北面，便是世子最心的千里馬翻羽，也力有不逮，縱是鐵打的人，也不能不眠不休，何況世子還有傷在。

　許舟苦勸：“世子，您冷靜，冷靜，夫人如今在江南，過得很自在。如今，不太平的，反而是肅州。若是戰事起來......”

　“與北戎的決戰不在此時。按著我的部署逐一落實，一月之，北戎會有所懷疑，不會輕舉妄。”蕭珩有竹，語氣篤定。

　對北戎的攻略，重來一世，他只會做得比從前更好，更完善。

　“邊將無旨，不能擅自關。”許舟如今，真是無比羨慕趙劍，夫人脾多好啊，世子太能給人出難題了。

　“我意已決。”蕭珩垂眼，修長的手指慢慢卷起畫卷。這幾日來，前塵往事他已悉數記起，生離死別，本已是前生憾事，而這一世，又蹉跎了這麼多的。若是早一點憶起，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寫那封和離書，許自由，等回首。

　蕭珩住心口，理智告訴他，并不是離開肅州的時機，可這顆自從清醒之后便仿佛空缺了一塊的心，亟待填滿，一刻也不能等。

　“國公爺不會準許。”許舟無法可想，祭出最后一道殺手锏。世子可無視皇權，但是老國公的話，總要聽的罷。

　“我自有考慮。”蕭珩目中濃云翻涌，提筆寫下一封信，慢條斯理地折疊，封好。

　他招手命許舟附耳過來，將后續打算一一吩咐，顯然養傷這些日子，他已深思慮。

　許舟哭無淚：“世子，我命不足惜，只請您考慮夫人的名聲，再者，這日夜奔波，夫人的也不了哇。”若知世子為夫人，棄四十萬大軍于不顧，夫人便是再怎麼好，在世人眼中，這紅禍水的名聲也坐實了。

　再想到國公爺的怒火，許舟不自打了個寒噤。

　蕭珩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的嫌棄：“夫人的，是我考慮的事，你無需擔憂，至于走風聲，封鎖消息會不會？”

　“我走后你再通知國公爺。”他的語氣不容置疑，“此事我一力擔責，回來自領軍法。”

　*

　一旬之后，杭州府。

　夜如潑墨，萬籟俱寂里，蕭珩叩響了蔣府的大門。

　蔣家闔府被驚，蔣大人親自將手持信，玄氅斗笠的神客人迎至正堂，客人摘下斗笠，取下面，出一張蒼白清俊的臉龐。

　“世子，您怎麼親自來了杭州府？”蔣大人大驚，手一抖，熱茶便灑了滿袖。

　“深夜驚擾大人，實屬不該，臨簡前來，系接子至肅州。”蕭珩拱手致禮，簡短道。

　蔣大人不著頭腦：“莫非京中局勢......”

　“自家私事，與政局無關。”蕭珩語氣溫和，卻自有一種力量，于無形中安了蔣大人忐忑不安的心。

　“那就好。”他須道，“只尊夫人如今并不在杭州府，”

　話未說完，蕭珩神未，目已然冰冷地了過來。

　蔣大人只覺寒意襲來，忙道：“”此中詳，我請子來與您詳說。”

　“快請夫人過來。”

　蔣夫人原已就寢，這一通折騰也起了，心中正驚疑不定，下人便進屋稟報，遂匆匆梳洗裝扮，趕來前廳。

　一見蕭珩，同樣大驚失，聽蔣大人道：“世子來此，是為了接回孟夫人。”聞言，蔣夫人這才松了口氣。

　在京中曾見過蕭珩，雖不過一二面，但對這人間琢玉郎印象深刻，然今日一打量，才發覺蕭珩的氣極差，一張俊容毫無，他一只手在心口，周的氣息縈繞著冰雪的寒意。

　但以兩府的，并不方便開口詢問，只作恍然未覺，啟道：“阿詞原住在濯素園，與敝府多有往來，相甚好，只后來不知何因，改了想法，前些日子去了蘇州晴鶴書院任教，如今有一個陪嫁丫頭，還在杭州照管著的鋪子。”

　想了想，蔣夫人補了一句：“阿詞昨日來信，道在書院已安頓下來，甚是順利，讓我們不必記掛。”

　說完，蕭珩深施一禮：“子多蒙夫人照拂，臨簡激不盡。”

　蔣夫人側避過：“世子無需多禮，阿詞溫雅致，子甚好，我們都將視為了家人。”

　蕭珩眼神和：“夫人對子的恩，日后臨簡必有回報。”沉思片刻，蕭珩徐聲道：“我已在寧夏見過王爺，王爺諸事平安。”

　有這一句話，蔣夫人便吃了定心丸，見蕭珩已拿起斗笠，誠心誠意挽留道：“世子，天這般晚了，還是在府里先歇下吧，客房都已備好。”

　“況且，這個時辰便是趕到姑蘇城，也是天明了。”

　“多謝，在下想早些見到子。”蕭珩戴上面，輕聲謝絕。

　他來去如風迅捷，連茶盞都未端起，蔣大人和夫人面面相覷，半晌，蔣夫人茫然問:“這是怎麼了？”

　忽然想起一事，張道：“世子是來此？府中可泄了風聲？不行，我得敲打一番。”

　蔣大人抿了口茶，鎮靜下來，便為自己的慌到好笑，若是朝局，蕭珩想必早已劍指京城，何必南下？雖瞧得出世子對其夫人甚為著，心里頭倒是冒一個想法，但只淺淺掠過便覺不可能，蕭珩豈是這樣輕重不分的人，但他亦不解蕭珩的舉，于是含糊道：“應是世子自家的要事罷。”

　*

　初冬深秋時節的靈巖山，在尚未曉的天下，仍是五彩斑斕，只這斑斕隔著朦朧晨霧，覆著薄薄霜，便于十分韻中出了歲月的雋永。

　蕭珩是平旦時分抵達姑蘇城，彼時天還漆黑一片，他隨意敲開一家客棧的門，要了一間上房，便迫不及待地要水沐浴。

　他想，阿詞素日好潔，若是這般形容不整，風塵仆仆地去見，必然不喜。

　在掌柜和小二的抱怨嘟囔還沒出口之前，蕭珩用一個雪白的銀錠功地讓周遭安靜。這些日子以來，他每日闔眼至多兩個時辰，讓當他著淋淋的發從屏風后出來，對鏡自照，仍不由大吃一驚，旋即苦笑連連。

　銅鏡中這個眼窩深陷，臉龐瘦削，也因此顯得氣質更加冷厲，似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陌生男子，還是曾經的自己嗎？阿詞見了，會不會害怕？

　每離更近一步，心跳得就快一分，是他過往人生中，為數不多的近鄉怯的覺。

　數十年往事歷歷如畫卷，已經錯過的時無可后悔，然來者猶可追，他想，見了，自己要把前生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一一說與聽，想讓知道，于之上，只此一生，只此一人，前世今生，自始至終，都是，也只是。

　朝驅散晨霧，將斑駁樹影投于白墻青瓦之上，朱紅大門上“晴鶴書院”四個大字如行云流水，飄逸灑。

　蕭珩正要抬手叩門，忽聽不遠的紅楓林里，有年男清脆的笑聲傳來。

　他如有所，牽馬朝楓林走去。

　越近楓林，聲音越是清晰：“前朝顧大師曾言：意存筆先，畫盡意在，余深以為然。是以，今日作畫，不在書堂，而在自然之中。”

　“請諸位先將技法從腦中暫且摒除，從整構思，形象刻劃，筆墨運用三個方面手，去細細觀察，待腦中有了章法，再落筆這一幅靈巖紅楓圖。”

　“若覺得只以紅楓畫未免單調，也可以賦以想象，加之他。”這管溫婉和的聲音娓娓道來，是他朝思暮想，苦苦追尋，曾予他，曾予他冷靜決別的那個人。

　怔然中，步履走近，白一角映眼簾。

　漫天紅楓，灼灼如霞，將天空都染了琥珀，站在一樹胭脂紅之下，米白緞面領衫，領口和袖口以紅緞滾邊，發上亦飾以紅帶，在一眾青衫學子中尤為醒目。此刻正手執一枝火紅楓葉，朝他看了過來。

　這一瞬間，眸間異彩連連，綻放如花笑容，掂起角疾步跑向他。

　他在漫山漫野的絢爛里失了神。

　因久違的熱，蕭珩只覺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口腔，他忘卻了周遭的一切，眼前只有這一人，他加快腳步朝走過去。

　便聽訝異中不乏歡喜道：“阿詡，你從何牽來了這只白鹿？”

　剎那天堂，倏忽深淵。

　一顆心于飄飄浮浮中又沉沉墜落，蕭珩忽覺這紅楓如火，分外刺眼，他抬指一擋，連日來的夜不能寐，傷本就未愈便匆匆趕路，傷劇痛與心中之慟同時襲來，令他腦中一窒，青年男子帶笑的聲音在他耳旁，仿佛在說著什麼，他卻只聽到了“卿卿”二字，耳中嗡嗡，心翻涌，整個人不控制地倒了下去。

　失去意識之前，依稀仿佛，似乎朝他看了過來，喚了一聲，然他已再無知覺。

　作者有話說：

　寶，寶，我換新頭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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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出自《詩經》中的《國風·鄭風·山有扶蘇》。

　2.“意存筆先，畫盡意在”出自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