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中午, 赤日炎炎，孟清詞嫌天熱，一連幾日都不曾出門。

　這日正算著賬，知微端著杯紫蘇飲輕手輕腳進來：“姑娘, 且松快一些時候罷。”

　清詞幽幽道：“若你同知宜一般勤快肯干, 我便能松快些。”

　知微訕訕笑：“這些我是會做的呀, 再者，已經比國公府的賬多了，我只是一算賬就頭痛而已。”

　附在清詞耳邊道：“姑娘, 有個好玩的事與你說。”

　“昨兒沛菡過來送東西，我問蔣姑娘在家做什麼, 遂閑聊了幾句，便提起今日是一年一度的湖山雅集, 就在與咱們一路之隔的逸園，說是江南才子聚集，詩作畫, 風雅得不得了，蔣姑娘從前年年都去，今年被夫人拘著去不了，正長吁短嘆呢。”

　孟清詞心中一，又看了看外面明晃晃的日頭, 猶豫道：“這樣的天氣，行便是一汗意。”

　“您坐在馬車里, 怎麼能曬著呢？再說這一路都是林蔭小徑，上頭的樹冠遮住了, 很是涼。”知微看清詞這幾日頗為投, 絞盡腦地核算著賬務, 想著怎麼著也得說服出去散散心。

　果然孟清詞思索片刻，便推開算盤，嫣然一笑:“都說自古江南人文薈萃，咱們也去見識見識才子風采。”

　換上一來杭州府后方做的男子服飾，月白縐紗袍，同寬邊腰帶，腰間掛著白玉佩，將一頭烏發用玉冠束起，眉刻意畫濃一些，想了想，又找出一把水墨畫折扇，“刷”地打開，又利落闔上，自覺作瀟灑至極。對鏡自照，有翩翩公子，如琢如磨那味兒了。

　知微就笑：“姑娘這樣裝扮起來，和從前一樣一樣的。”語氣中流出懷念之意。

　清詞笑而不語，折扇往前一遞，挑起知微的下，輕佻道：“這是誰家的小娘子，如此貌。”功獲得知微白眼一枚。

　“那我還是扮做姑娘的小書。”知微便道。

　兩人從院里出來時，乍一看走出兩個陌生男子，趙劍大吃一驚，定睛一瞧才知是怎麼回事，見孟清詞手搖折扇意氣風發，不由想夫人從離開世子后真真放飛自我了，然心深冒出一個想法：莫非夫人從前就是這般活潑？

　知微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走啊，發什麼呆呢！”雖語氣仍有些兇，可眼里卻含了笑意。

　知微對趙劍的態度明顯緩和，見狀孟清詞頗欣，不是一定要撮合兩人，但總要給彼此一個機會是不是？

　趙劍一愣，忙將眼睛從知微臉上挪開，訥訥道：“請夫人上車。”

　趙劍只知他們要去逸園，卻不知是做甚，遂一面駕著車一面沒話找話地與知微尬聊：“逸園可是有什麼別致風？”以至于這般炎熱天氣也要趕去。

　便聽車知微興高采烈的聲音回道：“那倒不是，聽說今日逸園有什麼湖山雅集，據說匯聚江南才子，咱們也去湊湊熱鬧。”

　趙劍的眼皮子便狠狠地跳了跳。

　又聽知微“咦”了一聲，對孟清詞道：“路上怎麼這麼多車馬！可都是去逸園的？”

　清詞也留意到路上車馬如龍，越近逸園越覺擁堵，二人索便下了馬車，無視趙劍帶著幾分擔心的眼神，隨眾人進了園子。

　逸園是杭州署名下的一座園林，原是前朝一個大戶人家的私宅，歷史更迭，舊主已不知何，傳到如今便做了用。

　坐落在西湖之畔，逸園風景自是優，時人有文贊：“園外有湖，湖外有堤，堤外有山，山上有塔，西湖之勝，逸園獨占三分。”

　清詞打量旁人群，除青衫書生和頭戴方巾的學子之外，竟還有不著或富貴或簡素的妙齡子，或扶著丫鬟的手，或三三兩兩走在一起說說笑笑，見過來，有活潑的姑娘也大膽打量，清詞不一笑，那姑娘臉一紅，用帕子捂笑了笑，便扭過頭去。

　孟浪了，忘了自己今日是男子裝扮。

　知微小聲道：“其實咱們不換男裝也使得的，還以為同青州一般。”

　清詞聞言搖了搖扇子：“無妨，既來之則安之。”

　轉頭，喚住正匆匆忙忙從旁經過的男子：“這位兄臺，請問這湖山雅集也有子參加嗎？”

　那人一愣，反問：“莫非兄臺是第一次來？”

　清詞拱手:“小弟從此地游學，聞湖山雅集盛況，慕名而來。”

　“哦，難怪你不知，”那人一臉了然之，“這湖山雅集確不拘男，然這許多子前來，大多不是為參與雅事，原因有二：一則是據說今日，南地四才子也在。”

　“這四人不僅才華卓著，且風神俊朗，端的是翩翩濁世佳公子，也因此，這個消息便把杭州府的閨秀們都引了來。”

　他朝清詞一笑：“當然兄臺之相貌才學，想也必不遜于四才子。”

　“哪里，哪里。”清詞謙道，又問：“兄臺只說其一，未說其二？”

　那人見聽得認真，遂引著兩人朝湖心堂而去：“兄臺往這里來，詩作畫是在湖心堂，待墨跡干了，諸位老大人來了再傳看品評。”

　“方才未來得及說的其二，便是這湖山雅集有個規矩，今日所題之詩，所繪之丹青，于品評佳作之后，便當場拍賣，也義賣，籌得的金銀，由府造冊登記，用于為貧寒士子代束脩，或提供筆墨紙硯，以此給更多寒門學子上進的機會。”

　他指著繞湖一圈的長廊示意清詞，清詞舉目去，似香鬢影，人影綽綽，又有聲俏語，不絕于耳，那人笑道：“都在等著拍四才子的大作呢。”

　“這個主意甚好。”清詞收回目，贊道。

　*

　湖心堂，顧名思義，自然是建在湖中。

　這是一座兩層的敞軒，與湖邊綠蔭之下的萬柳堂，以一條花窗長廊連接，此時四面竹簾高卷，風從湖上穿過，卷過敞軒四角放置的風，帶來習習涼風。

　一樓已有文人正在搖頭晃腦的作詩，也有人邊喃喃自語，邊提筆記錄偶來的靈，清詞佇足聽了一盞茶功夫，確有不佳句，尤其其中一位名字做吳中玉的儒生，據說是四才子之一，所做詩文用詞典雅，立意高妙，尤其是一句“一野云白，半藏山骨青。”極為寫意，贏得眾人一片贊譽，那人只卓然而立，邊微微噙笑。

　清詞自愧不如，不由嘆江南果然文風濃厚，人才輩出，是拍馬也追不上了，忽然有些想念宋蘊之，若是他在，定可一較高下。

　這般想著，旁邊一人嘟囔了一句：“也就長歡公子還未到場罷了，不然哪容他如此輕狂？”

　這名字似聽著有幾分耳，清詞正待開口詢問那人，便聽知微道：“姑.....公子，咱們去樓上看看罷。”

　雖從小跟著孟清詞識文認字，然距離詩作賦還相差甚遠，這麼會子功夫，已是昏昏睡。

　兩人便沿著懸于樓外的木質樓梯上樓，上面布局同下面一樣，當中一張碩大的書案上，除了筆墨紙硯之外，竟還有各料，已有人在揮毫潑墨，原來一樓詩，二樓卻是作畫之所。

　此時，二樓不過寥寥幾人，便覺出寬敞來。清詞站在窗邊，遙遙見湖天一，日照碧波如灑金，襟頓時為之開闊，欣賞了半日湖景，才回頭看畫。

　與詩詞相比，更于丹青一道，因此看過覺得雖有幾幅佳作，大多不過爾爾，想起方才那人所言，忽然靈機一，自己本就有開個書肆的打算，那何不把自己做的畫放在里頭售賣呢？這也是一條生財之道，便趁著這個機會博一點名聲罷。于是笑道：“我也獻丑做上一幅。”

　知微只以為是見別人作畫技，未有他想。

　畫什麼呢？

　諸般西湖勝景從心頭閃過，思忖之間，清詞酌定好畫面布局，便凝神提筆，考慮到時間有限，僅用了清淡的水墨勾勒近景與遠景，渲染晨靄曉霧，至于湖面，則討巧地采取了大量留白的手法去畫湖水，雖未畫波紋，卻以一葉小舟畫。

　知微眼中，畫面便一點一點靈起來，逐漸現出遠橫臥的孤山，一道白堤，雷鋒塔等西湖名勝之，近波平如鏡，山水溫，湖山，盡在其中。

　清詞題了“湖山佳趣”四字便頓住筆，沉思片刻，在題跋旁邊落下“清嘉”二字，因適才極目遠眺，浮上心頭的便是柳三變的《海》一闕詞，雖不應季，但那句“重湖疊?清嘉”卻是極合此此景，況其中一字還重合了的名字。

　放下筆，搖著折扇端詳片刻，自覺尚可，便道：“走罷”，

　知微疑：“公子，不等等嗎？”自然覺得自家姑娘畫得極好，很應該留在這里，等等老大人的點評啊。

　清詞搖頭，要的就是一份眾人對作畫者的神。

　兩人拾步下樓，恰下兩個小廝急匆匆往上走，其中一個邊疾步跑邊道：“畢老大人今兒要上樓，還是先上樓看看拾掇一番吧。”

　樓梯狹窄，清詞和知微忙側避讓，卻不妨那小廝經過旁，一個踉蹌撞在了上，清詞本就靠在堪堪及腰的闌干上，那雕花闌干看著致竟不結實，清詞不提防被大力一撞，聽到那雕花闌干竟嚓的一聲斷了，整個人竟被撞了下去，而下面正是波粼粼的湖面。

　知微下意識地去抓清詞袖，卻抓了個空，頓時大驚失。

　作者有話說：

　1.“園外有湖，湖外有堤.......”化用自陳從周《重修汾別墅記》。

　2.“一野云白，半藏山骨青。”出自宋郭祥正《和楊公濟錢塘西湖百題其六十八客兒亭》。

　3.主的畫創意摘自對南宋李嵩《西湖圖》的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