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吹得閑云去, 湘香暮晚,席面不歡而散,蟬喧悉數凋敝下去, 吵嚷的人間靜沉, 卻浮起浩大的歡喜。
韞倩挽著花綢,打正房里出來,說得興起, 里的腳尖輕輕蹦起,振渾的痛快, “風水流轉,們也有求到我頭上的時候,總算我出了一口惡氣!你瞧見方才太太的臉沒有?分明怒得三尸暴跳,恨不得當場打我一把掌才好,偏偏有求于人,還不敢把我得罪得太狠, 真是看著那張臉我心里就爽快!”
暮霞似一場大火, 燒斷楚岫與遙山, 花綢的眼眺過去, 面帶悠長的笑意,“你了們這麼多年的氣, 也好, 今朝也算是報了從前的怨。只是沒借著銀子, 一扭頭去問盧正元, 盧正元會不會賣他這位泰水的面子?”
“你放心,他雖有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會借這有出無進的賬。往日就常有些不滿意我爹和太太, 總說他們一個是掉在坑里,一個是栽到錢眼里去的。”
花綢若有所思地點頭,睞目莞爾,“們借不到銀子,心里只怕更恨足了你。大家場面上,總要過得去,往后你有個什麼事,難免還要去求他們,不好太撕破了臉面。我替你出個主意,你不能借銀子與他們,們找桓兒借去。”
“做什麼?”韞倩瞪圓了眼,“你發什麼善?扯我后不?”
“不是扯你后,我有我的道理嘛,你放心,銀子也不會白借給他。或許衛嘉能幫我與桓兒一個大忙,還能你這沒腦子的妹妹足了氣,你高不高興?”
韞倩把眼轉一轉,思一晌,點了頭,“你有你的道理,我信得過你。回頭我去與們個風,衛嘉找桓兒借去。”
花綢嘻嘻一笑,“多謝。”
“不必謝,我還沒見過上趕著要借錢給人的。”
二人牽著走出門來,不想馬車前頭又停了一輛馬車,正疑是誰家的,倏然見畢安哪里躥出來,在花綢跟前拜禮,“,總算見著您老人家了,爺在車上等著呢,請您上去說句話。”
花綢的心頃刻變冷,好像驀地潑來盆冷水,澆熄了它。打眼朝那車上一看,果然見單煜晗了簾,出半張臉,被一束斜照著,眼似一片岑寂的湖。
那些死氣沉沉的翳隨之朝花綢籠下來,收起笑臉,使韞倩上車等候,捉往那車上鉆進去。
里頭倒寬敞,綺窗遮,香闐藻井,單煜晗穿著件湛藍的法氅,里頭裹著月魄的直裰,端得是一位錦繡公子,臉微冷,除去了一切繁脞的飭飾,目只剩一點人的寒意。
他已經懶怠用客氣來裝點這一段對他毫無作用的婚姻,此刻說話,更像是上而下的命令,“在外頭野了這幾個月,也該想著回家了。”好像是他放出去兔子,輕輕一收臂,就能把攏回籠中。
花綢靠著側面坐下,也褪去了一切多余的偽裝,一行拂一行笑,“你還沒瞧出意思來麼?我與你不是一路人,也做不來夫妻。”
單煜晗自然是瞧出來了,可他就是不想放,談不上舍不得,更談不得因為,大約只是把看做本該屬于他的某件什,譬如原該屬于他的豁達仕途,卻無端端盡阻礙。
越阻,他便越生出斗志,勢要與阻攔他的命運較量一番,“做不做得來,也做了夫妻,你就是死了,骨頭也得埋在我單家的祖墳。既是我家的媳婦,不在家侍奉丈夫孝順父母,只顧在外頭跑,是何緣故?我勸你早些回家,在奚家終歸不是長法。”
殘過綺窗鋪在他半張臉上,那一點笑意似結了霜的琉璃,霧蒙蒙的,致冰冷。花綢卻不再怕他,目平平地與他鋒,好像從來都與他勢均力敵,“不是長法就想個長法出來,路總是人走出來的。”
單煜晗些微攢眉,帶著些難以置信將細細打量,見風姿淡雅,目靜如水,比從前添了許多年華靜逝的沉寂。
不知怎的,他對著,就像對著一面鏡子,總能照出他所有的喜怒哀樂與郁郁苦悶,他有些貪那種放肆的真實。
因此,他放下一點居高臨下的姿態,躬下腰來,兩個胳膊支在膝上,去抓的手,握著兩手中,“你鬧脾也該鬧夠了,當初你病,家中避忌,是有些不對。可你算算,自你回了奚家,母親三番五次使人去接你,我也三番五次去,了多壁?你要爭面,也算爭回來了,好好跟我回家,奚家真不是個長住的地方。”
語氣十分溫和,可花綢心知肚明,他不是在求,只是在向那些他遙不可及的東西在低頭,仕途,名利,是它們的化,好像戰勝了,他就可以理直氣壯覺得那些也能屬于他。
不想全他,也不想委屈自己,所以漠漠回了手,“你錯了,我不是在爭那些沒用的面,我是在爭我以后的日子。我跟你回去,老實做你的賢妻,我能得到什麼呢?你家面上鮮里頭苦,多余供我揮霍的銀子也沒有,你對我也不好,我圖你什麼好呢?”
不屑地笑一笑,眼神像蔑視一個一窮二白的乞丐,“倘或我你,那我什麼都不圖也是好的。但我又不你,你也什麼都給不了我,我為什麼要委屈自己給你做一個花瓶?倘若是為了終有個依靠,你也實在算不得是個穩固的依靠,且不論別的,只說你好高騖遠,貪圖名利,在場上終不能長久。哪一天你出了什麼事,我不但沒有依靠,恐怕還會被你牽連。”
一番話似噼里啪啦的算盤響,尖尖利利,又冷又,分斤撥兩之下,單煜晗變得毫無價值。他實在意外,欹回車壁,冷眼睨,“我實在沒瞧出來,你是這麼個會打算的人,我一直以為……”
“你以為我是個端莊秉持的賢妻?”花綢笑睇他一眼,目致而市儈,“假使我你,刀山火海我也跟你去。可惜我不你,就是與你淌個水洼,我也得在心里計較計較劃不劃算,淌過去,你又能回報我什麼?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會撥算盤,我從前不說,只是把算盤擱在肚子敲撥,如今也敲給你聽一聽。”
日由綺窗上落,像掀開了那些飭細飾的德,出自私自利的本。
良久后,單煜晗忽然牽起一側的角,半張臉笑一笑,“你說這些,無非是想我對你失,好寫了休書給你。你也錯了,我對你從不抱有期,自然也就不會有失,你不我都沒干系。反正,你是我的妻子,我好或不好,不會你牽連,但你會被我牽連,想一想,我是不吃虧的。”
檢算起來,花綢是曾想過要安于禮教甘于束縛的,但此刻,忽然懂得了自己,實在沒辦法去上他,他們都是如此墨守規則的兩個人。
也沒奈何一笑,語氣帶著嘆息,“我吃虧了呀,因此更不能跟你回去了。”言訖掀簾子就要下車。
那車簾隙里卷進來一縷風,與往日吹在單煜晗耳畔的似乎沒什麼不同。可這一刻,他忽然想在追逐功名的激流中略停一停,抓住這一縷風,仿佛抓住他年時候的虔誠與意氣。
于是他出手,拽住了花綢的胳膊。花綢駭異地轉回眼,他的眼神卻有一閃避,是懷疑。
連他自己也懷疑,但他還是問出口,“你可以不跟我這麼計較嗎?”
一霎把花綢問得怔了,認真地想了又想,短短的都快把單煜晗那一點點期待消磨殆盡,才在他意料之外與理之中開了口,“那你肯為我犧牲一點半點你的仕途前程麼?”
彼此的眼睛了寶鑒,映著如此自私的兩個人,怎麼可能相呢?花綢再度莞爾,將素腕在他手中轉一轉,輕輕出來,像真正地與那些無無勇的過去告別。
人去也,黃昏閉門,獨剩寂寞銀屏夜。金炷半灺,空罩著孤零零的桌、案、椅、床,以及那一張錦榻上、形單影只的單煜晗。銀釭在左邊,昏黃的熨帖著他溫潤如玉的左臉,右邊的臉與肩都消沉在黯淡里。
倏然窸窣響后,秋桂擎著燈,簾子進來,在進退間怯怯地喊他,“爺,要不要多點幾盞燈?”
單煜晗心里抖一抖,把炕桌上的書撿起來,“要睡了,不用點。”
秋桂要轉背出去,倏聽他冷平淡地吩咐,“你在這里睡。”
稀松平常的事,秋桂默然轉,走到床前鋪床熏被。單煜晗冷眼在榻上,細腰,玲瓏曲線,足夠裝載一個人男人磅礴的念。但孤獨呢?恐怕悠悠天地也裝不完。
他又忽然改了主意,“算了,你出去睡吧。”
秋桂有些詫異,卻不敢詰問,照舊鋪好了床,擎著那盞燈出去。單煜晗擱下書,把炕桌上那一盞燈也吹滅,黑漆漆地坐榻上,躲避著。
可他后還有一月亮,不夠圓,卻足夠從窗紗麻麻的孔里進來,穿他,是冷白的、滂沱的孤寂,撒得滿地都是,他無可逃。
他終于肯避著人,避著他自己承認了,他是有些花綢的,或許是他歇斯底里向傾訴那時候起;或許晚一點,是義正言辭反駁起;或許,再早一點,是從沒了貞潔起。
把的貞潔給了別人,于是就不屬于他了,他也只好喜歡。當然了,他也可以不喜歡,但人似乎就是這樣子,別人的東西,總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真不喜歡的覺,好似空得沒有覺,比恨更空虛,比怨更孤寂。
于是第二天,他依然用怨和恨填滿自己,使畢安打點了車馬,天不亮就往潘府里去。
潘書房里迎頭見他,忙由書案上踅出來拉他,“昨日傳話給你,你為什麼不來?”
“我有些私事辦。”
潘懶得計較,拿了一封信遞來,笑容著洋洋得意,“寧夏的信來,兵部那里大約過兩日也能得到軍。常志君還算聽話,在賀蘭山一帶拖延著,耗費了不軍餉,一月前又稱病,如今是陜西都司在指揮作戰,可惜缺了他這麼位總兵,總有些后繼無力。”
“稱病?”單煜晗看完信,仍舊折了低返他,“這麼拙劣的借口。”
“顧不上了,只要事辦,什麼緣由都,或許拙劣一些,皇上才會細想想緣故。”潘落回座上,請他下座,“閣老的意思,搶在兵部的軍到京前,由你們太常寺上疏參奚甯目無法紀,繞綱常,等兵部的信一到,皇上要恕他也不能恕了。”
單煜晗緘默片刻,眼沉一沉,似乎稍有顧及,“我們太常寺上疏?恐怕不妥吧。”
聞言,潘徐徐靠向椅背,似笑非笑地歪著眼眱他,“怎麼,你怕什麼?要不是都察院的施尋芳與奚甯是一丘之貉,也用不上你,策史上疏就是。可眼下不是無人可用嘛,只好你們太常寺勞勞。你放心,只要奚甯下了牢,戶部的員必定有變,到時候,無非是衛珺頂上去,閣老向皇上舉薦你去頂了衛珺的缺,怎麼樣?”
箭在弦上,單煜晗亦不得不發,只得點點頭,“我這就往衙門與陳大人商議,擬定了疏本到閣。”
“閣老在閣等你們的信。”
潘將他送到書房外,拿一雙笑眼凝他玉樹臨風的背影,好似他是破陣的先手,要一舉擊破這多年來寒蟬僵鳥的局面。
一陣雷厲風行,太常寺上的疏本遞到閣,潘懋候到下晌,打開一瞧,其中例數了奚甯/尊長、同宗通/、同姓相/等蔑倫悖理,敗德辱法之不恥行徑,可畏言辭激憤,字字珠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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