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疏星淡月的蓮花顛,今日卻難得來了貴客。喜得風住雪消,叮咚叮咚由廊檐上墜下冷冰冰的水珠子,濺起熱鬧。
范寶珠原是要打簾子進去,不知怎的,又止了步,歪著腦袋朝簾里嚷了一聲,“姑媽表妹在不在家?”
奚緞云聽見,忙將鞋面擱下,與花綢對視一眼,笑掀簾子迎將出來,“喲,大雪地里,姨娘怎麼得空來?”
那范寶珠捉進來,驟吸一鼻子的煙,咳嗽兩聲,一行往榻上去,一行顧盼,“近一年,我還不得空往姑媽屋里來一趟,今兒好容易了空閑,特意來瞧瞧姑媽與妹妹在家住得好不好。”
因椿娘不在,花綢忙收了針線籃子,就著炭盆上的熱水瀹了盅茶來。那范寶珠端了盅,瞅見里頭浮著打轉的茶葉渣滓,悄然擱下。
瞥眼見奚緞云在旁站著,細笑招呼,“姑媽站著做什麼?快坐快坐,您是長輩,在一邊守著我,倒我無地自容了。”
那頭捉坐了,笑意拘謹地搭腔,“姨娘往我們這里來,也沒有好茶招待,怪對不住的。”
“您客氣。”范寶珠抬眼見花綢在下頭站著,也指坐,“妹妹不要站著,聽說你近日子不好,倒別勞累了,仔細桓兒聽見,又要哭鬧,他最記掛姑媽呢。”
花綢惴惴地扶椅坐下,臉上發著訕,“他小孩子不會說話,其實心里是最孝敬嫂嫂的。嫂嫂養他這幾年,他常講,就當嫂嫂親娘一般。”
“妹妹別替他遮掩,他哪里肯孝敬我?我往日病得起不來,也不見他到屋里去問候。倒是聽見妹妹病了,忙不贏地就掏了私房錢來要給妹妹買燕窩吃。我聽了心里都吃味,怎麼我養他一場,不見他這麼疼我的?”
此番笑談,弄得花綢暗里不安,垂著眼陪著笑,只等下頭的話。
果不其然,下頭范寶珠拈著帕蘸蘸腮上油的脂,笑意另含他意,“他是小孩子,到底不懂事,自己了丫頭的鑰匙,撿了包銀子,也不知道到底是幾斤幾兩,只曉得拿來哄妹妹高興。”
說著,的嗓音漸含激憤,“丫鬟那日下晌找不見鑰匙,急得團團轉。到屋里告訴我,我還只當是那院兒里出了賊,將下人都來盤問了一場,又使婆子打了幾個人。倒冤枉,桓兒回去才曉得,是他自己拿了!他小孩子家,哪里曉得這事的厲害?一百二十兩,也不,真人了如何了得?”
到此節,花綢母皆知是指桑罵槐。花綢笑意漸涼,耷拉著肩悶不做聲。
奚緞云忙笑中解說,“他兀突突地拿了銀子到這邊來,我們問他,他說是他自己的月錢,要給他姑媽買燕窩吃。還是姨娘說的這話,他小孩子,哪里懂這些,到底不敢收,他仍舊拿回去,他拿回去可了?”
“嘛倒沒,”范寶沉下眼皮,添了些語重心長,“可那麼些銀子,倘或人哄騙去怎麼辦呢?他小孩子,哪里經得住別人幾句哄?只要人家說幾句,還不是掏心掏肺的有什麼拿什麼出來。”
講完這一席,見花綢腮白氣頓,又喬作寬,“瞧我說的什麼話?姑媽與表妹可別多心,我是說外頭那起混賬人哄他的錢。你們聽了要是誤會,我可真是該死了!”
花綢默然半晌,抬起頭來笑笑,只是笑容像了水分海棠花,枯癟得,“嫂嫂是一片苦心為這個家,我們明白的。”
朔風東來,吹散范寶珠一片端麗的笑聲,細細尖尖的,落在花綢心里,仿若玉催冰枝,結千年萬年的一場風雪。
另一場風雪,同樣漸漸結在奚桓的小小的骨里。熬得幾日風清月慘,梅花香冷,他又忘了花綢的話,大早起來就往蓮花顛里去。眾人攔不住,只得由他。
這廂穿著大鶴氅,晃過玉疏竹尖,趕著個大晴天,添了副心眼,了本《三字經》抱在懷,又折一枝紅梅拿在手上。走進院兒里,見花綢正枕在東廂的窗畔發怔,凍得鼻尖像顆半的櫻桃。
西邊廚房里有響,充盈著飯食香,奚桓顧不上犯饞,抱著梅花幾步走到窗戶底下,出半張臉,笑眼彎得似兩枚上弦月,“姑媽瞧,我給您折了梅花瓶,放在屋子里,暖烘烘的,可以開好些日呢。”
兀的一見他,花綢心就又涼去半截,面也冷似雪,“不是你不要來了嗎?”
還記著呢,奚桓心里抖一下,他都已經忘了,怎麼還記得呢?他啞然半晌,手在窗臺上,模樣瞧著可憐,“我什麼錯都沒犯,您為什麼生氣?”
花綢睇他半晌,倏然勾著角笑了,冷冷淡淡地掰了他的手,“我沒生氣,只是你也不該來。”
“為什麼?”他往上蹦一蹦,大大地瞪著眼。
“哪有這麼些‘為什麼’?不該就是不該,快回去。”
在的飲恨吞聲里,奚桓一個小鼻子凍得發酸。他緘默片刻,想起什麼,心急火燎地把懷里的書攤在手上,要翻又翻不開,焦得他眉心蹙,手指在舌尖匆匆蘸一蘸。
總算翻開一頁,他急急地捧著湊到花綢眼皮下,隨手指了個字,“我不是白來的,是有事來問姑媽。姑媽,您瞧這個字怎麼讀?您教教我好不好?您教教我,我保管好好學,還有這個,也不認得,您教教……”
花綢一霎便被他急躁的模樣了心臟,可暗里想一想種種是非,還是冷著嗓子朝對面廚房里喊:“椿娘!大冷的天,快來送大爺回去!”
這聲音忽地掐住了奚桓的一顆心,一松開,又跳起來。他急得在原地打轉,垂目、抬起、復垂、再抬,每個回合里都見眉加蹙幾分。
他剎那惱自己沒好好念書,不像父親能言善辯,他僅僅能做的,就是抓住搭在窗臺的一截銀紅的袖,可憐兮兮地求,“姑媽,別我回去,求求您,我不吃飯、也不吃點心,我也不進門,就在廊下頭和您說話!”
花綢冷閉雙,將袖掣出來。眼瞧著椿娘繞廊而來,他很怕、怕得將兩只手闔在一起細碎地,“求求您、別趕我走,我就在這里,我聽話,我不鬧,姑媽……”
恰逢椿娘攔抱他的腰,花綢趁勢將窗戶闔攏,將他越來越高嗓子隔在外頭。他漸漸高漲的哭腔、手指窗臺的窸窣聲、在椿娘懷里的掙扎聲,都聽得見,可那時候只以為——
這不過就是個小孩子的胡攪蠻纏,明天,或者還到不了明天,他就能忘了,歡天喜地找到新玩伴。
見奚桓哭斷心腸,椿娘也生出幾分不忍落,院門前捉蹲下來哄他,“你在這里哭得這樣,人聽見,豈不又要說是我們家惹的你?”
也不會哄人,奚桓聽見,倒是收了聲,只是眼淚掉得愈發兇,癟著垂著頭梗咽,“那你放、放我進去。”
“不,”椿娘展臂朝路上一指,“你回自己院里去玩兒,別有事沒事的往我們這里跑。上回為了你那包銀子,我們又招了多奚落?如今誰不說我們姑娘欺你是小孩子不懂事兒,暗里哄騙你的銀子?”
奚桓一聽,忙將兩個袖擺起,“我是自愿的,不是姑媽哄我。”
“這話兒留著去給你們姨娘講吧。走吧小祖宗,快別在這里哭了,被人瞧見,我們蓮花顛又是渾長也說不清!”
他不愿挪步,椿娘也不許他進,一大一小兩個人就在門口僵持不下。
這時節,偏那秋蘅尋過來,見奚桓哭得小臉通紅,心里拔了火,去拽他的手,“我的爺,您又在這里討什麼嫌?人家不稀得跟你一玩兒,你地纏什麼?”
奚桓才聽見方才椿娘那番話,心里慪著恨,甩了的手,將推一把,“你的鑰匙是我拿的,銀子是我甘愿給姑媽,你為什麼要跟姨娘講是姑媽哄我的錢?!”
驀地被他一吼,秋蘅失了臉面,恨瞥椿娘一眼,得個口不平,復去拽他,“為著你拿了那些錢,滿院兒里急得什麼樣?您平日連個斤兩也不曉得,從不問銀子,怎麼忽然起心思來?不是人哄了是什麼?”
雪返照在椿娘臉上,一霎白一霎紅,也朝秋蘅恨一眼,慢悠悠捉起來,“姑娘是說我們呢?我們倒不稀罕,是他自己抗了來,我們姑娘瞧也沒瞧一眼,仍舊讓他扛回去。若了,你來說我們倒說得著,既一個子兒沒,做什麼說我們哄他?”
言訖颯颯旋進了院門,奚桓見狀,忙兩步追上去,誰知倒手快,“砰砰”就闔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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