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七月末。
天未亮,報曉鼓剛剛敲響,宣坊坊門口卻早已聚集了好些人,都在等著坊丁敲響街鼓后,開坊門放行。
離坊門最近的街道兩邊,幾家食肆俱都開了張。
賣胡餅的錢三正在不停捶打面團,口中大聲吆喝“三文一張胡餅”。那餅足足有半張臉的大小,雙面撒上芝麻,在鍋邊一點點烘烤焦黃,香得人津橫生。
斜對面是一家賣馎饦的食肆,廚子一雙手既巧又快,揪出葉子形狀的面片后,立即將之丟進熱氣翻騰的大鍋里。面片在“咕嘟”聲中逐漸煮,飄在最上層,隨后被人用一只竹笊籬撈起,倒碗中。馎饦一般配有三種湯底,羊湯濃厚,清湯素凈,抑或是冷淘清爽,皆隨食客心意而定。
除了這兩家之外,還有賣餛飩的、賣蒸餅的、賣核桃仁粥的……畢竟是熙攘繁盛的長安城,便是平民百姓的朝食也有百種花樣。
原本這些食肆或小攤跟前的客人且多且,但大致是相當的。然而自打一月前起,用朝食的客人們都被姜記食肆吸引走了。
姜記食肆離坊門不遠不近,本不是首選,可現下卻了宣坊清晨最熱鬧的食肆之一。
眼下,門前食客極多,目之所及便有十余人,諸人排起好長的隊伍,隊尾在小巷拐角折了個彎,沒巷中不見。
店門口橫著一張高長案,正中間擱了一塊紗布,左右兩側一邊是盛著江米飯的木桶,另一邊則用大大小小的碗碟裝著各配菜。長案靠左有位杏眼年輕小娘子正在忙活,剛送走前一位食客,立即熱絡地招呼起下一位。
孟桑面上帶笑:“郎君想要什麼配菜?”
胡四郎是方才瞧見排隊太熱鬧,心生好奇想來嘗個鮮,本不曉得這吃食是個什麼路數,一時犯了難。
他躊躇道:“不若郎為某介紹一二……”
“客人是頭一回來罷?”孟桑了然,倒是習以為常,地指著碗碟里那些不常見的一一說來,“頭碗里是‘油條’,由面炸制而,每一份粢飯團里都有;靠著的金黃名為‘松’,鮮香味,咸甜適中;而這碗里是自家腌的酸豇豆,里頭加了些辣椒,最是開胃;其余都是些常見的腌菜,想來郎君也曉得的。”
胡四郎突然見著許多新鮮玩意,更加猶豫不決,但一聽見有辣椒,就仿佛是通了七竅一般,斬釘截鐵地指著那酸豇豆。
“這個酸豇豆須得有,剩下的小娘子隨意便是。”
孟桑應了一聲,手腳麻利地做起粢飯團來。
從左側木桶里舀出一勺蒸好的江米,均勻攤在布之上,再取來一段油條,在江米之上快速摁碎,又加上松、酸豇豆等其他配菜,最后手一扯一卷一握,攤開布之后,里頭是中間兩頭細的飯團。
白的江米嚴嚴實實裹住里頭的配菜,將所有風景藏于其中,因而瞧著頗有些其貌不揚。可鼻尖嗅到的一抹香氣,明晃晃告訴別人此絕非瞧著那麼簡單。
孟桑將之裝進紙袋里,遞給胡四郎,又指引他去長案右邊付賬。
那兒立著一位與孟桑年齡相近的小娘子,喚姜素,專門管賬。
胡四郎手里握著那飯團,在姜素那兒付了十文錢,隨后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
最初品到的是江米的香糯口,黏度適中,而里頭各配菜雖然在一,真正嘗起來,方覺味道很是分明。
老油條被人為碾碎,十分脆,咀嚼間會發出“咔嚓”的細微聲響。松里摻著芝麻,豚的咸甜與芝麻香融在一,濃郁鮮,而酸豇豆則極為脆爽,帶著些微辣味,咬下去能到豇豆蹦出酸香水,無比開胃。
胡四郎一口接一口,回過神時,手中粢飯團將要吃完,于是索將最后一點盡數送口中,端的是個心滿意足。
此時,報曉鼓聲漸絕,坊門即將打開。
正在胡四郎站在原地等著開坊門,忍不住回味那可口的酸豇豆時,可巧邊有一同樣吃了姜記粢飯團的食客,臉上帶著與胡四郎如出一轍的饜足之。
兩人對視一眼,頗有些一見如故的意思,不約而同地從酸豇豆聊到里頭的辣椒,又說起本朝那位拜了仙人為師的皇太后來。
他們并肩而立的地方離姜記食肆不遠,因不曾故意低聲音,于是談聲斷斷續續傳到孟桑耳中。
孟桑手中活計不停,半垂下眼簾。
說起來,一個現代社會的社畜,最初來到大雍時,頗有些不解。
瞧著周遭人的著打扮,看著種種社會風俗,大雍倒是與唐朝十分相像,但又有所區別。
無他,皆因食案上的吃食太“新”。什麼辣椒、玉米、紅薯,什麼西瓜、草莓、西紅柿……種種并非本土特有,應是在日后漸漸傳中原的食材,竟然此時就了食案上一道道新式菜品。
等長大了些,才知曉這些變化皆與宮中的皇太后有關。
這位皇太后原是先帝后宮之中,一位不起眼、不寵的才人。忽有一日,不僅得了先帝的寵,一路順風順水晉升為皇后,從還拿出各式各樣沒見過的種子來。既解了民間糧食困局,使得人人吃得上白米,家家用得起葷油,免去大多數人的荒之苦,又推廣了一眾新式菜品,使不大雍人重視的炒菜變得風靡。
民間傳聞,皆言這位皇太后是被神仙收為徒弟,本是天上的仙,特意來保大唐繁榮昌盛。
而孟桑心中卻約生出猜測,這位傳奇的皇太后,莫不是與一樣從現代社會穿來的老鄉,還得是懷金手指的那種?
“店家,要三份粢飯團,但得每份都多加一些這個……呃,松。”
耳邊傳來一聲詢問,打斷了孟桑散在外的思緒,溫和答道:“自是可以的,但每份須得多收三個錢。”
方才詢問的是個仆役,看著是幫主子來買吃食的,對價格無甚異議,十分爽快。
孟桑手腳麻利,馬不停蹄地做起這份大訂單。
許是坊門已開,該上朝的、去行商的,用了朝食便出了坊門各奔去,排在姜家食肆門前的食客卻不減反增。
大約卯時一刻,待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孟桑等人便先關上店門,開始為白日的食肆生意做準備。
有姜素在大堂幫著收拾余下桌案,孟桑能稍稍松快些,手中疊了大大小小的碗碟,徑直往后院井邊池子送。
腳剛邁通著后院的門,迎面就撞上了一位中年婦人——姜素的阿娘,朱氏。
朱氏應是剛從屋出來,瞧見孟桑端著碗碟進后院,細眉揚起:“食肆生意好,真真是辛苦桑娘了。再過幾日,素素阿耶傷就能痊愈,省得總是勞累你忙前忙后。”
初聞此言,孟桑面不變,淺笑:“嬸子說笑了,我得姜家阿翁收留,總該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使不得!來者是客,怎好讓客人一直忙碌呢!”朱氏眼珠子一轉,撇下角,“算起來,桑娘你來長安已有兩月,怎麼一點你阿翁的音訊都沒?”
井邊,孟桑打上一桶水,開始清洗碗碟:“長安大,尋人不易。”
就所知,阿娘當年相中阿耶后,與家中大吵一架,一意孤行要嫁給心上人。婚后隨著阿耶回了淮南道揚州府,自此與長安再無聯系。許是當年為婚事,阿娘與阿翁生出嫌隙,斷了往來,因此阿娘平時不太提起阿翁,每每言及都是冷著臉,不愿多言。
而此次來長安尋人,實屬是被無奈。
四月前,行商的同鄉忽然告知,說家耶娘在沙漠卷進了沙暴,兇多吉。
初聽得這個訊息,孟桑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幾家叔伯找上門來。他們話里話外說著好聽,實則是打定主意要拿的婚事,再瓜分家中財地契。
孟桑別無它法,思來想去,只能趁著他們沒有防備,收拾了些細與重要件,連夜逃至阿耶在公衙任職的好友。只說自己要來長安尋阿翁投靠,懇求傅叔幫忙解決公驗一事。
來長安后,憑著阿耶留下的來往書信,尋到了阿耶故——姜記食肆的店主姜老頭,即姜素的阿翁,好歹有了一個容之所。
至于尋找那位素未謀面的阿翁一事,孟桑著實沒抱多大信心,只當是盡人事聽天命。
一旁,朱氏不耐地搖了搖手中扇,越扇越快。
終于,忍不住走近兩步,高高揚起聲調:“曉得長安大,難尋人,但素素將要與劉家二郎婚,家中地方又小,可不能再收留什麼素不相識的客人。”
“先前便與你說過,如今七日過去,可找好了落腳?究竟何時能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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