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堂

　見主子們放了筷子, 一旁侍奉的嬤嬤快步走到門口，招呼幾個丫鬟進屋，幾人輕手輕腳, 很快將碗筷殘羹收拾干凈, 然后便退了下去。

　永嘉照舊起，打算去書房抄經。朝陸勤微微頷首, 正開口的時候，陸勤卻先喊了一聲。

　“公主留步。”

　永嘉停下步子，回頭看向陸勤。站著，他卻仍坐在那里，沒有起, 故而看他的時候，不免有些居高臨下。這個角度，避無可避, 若是挪開, 又顯得刻意，便不得不直視著陸勤。

　淡淡開口, “國公爺何事？”

　陸勤卻只是沉默一瞬, 很快開了口，“瓦剌生變, 我怕是不能留到四月末了。”

　瓦剌的事，涉及軍事機，哪怕陸勤心是信任永嘉公主的，也不適合和說得太多。況且對于永嘉，也并不想知道，瓦剌發生了什麼。為一個公主，對這些, 其實不該如此漠不關心的。

　永嘉微微一愣，待回過神來，見陸勤依舊抬眼注視著他，眸沉如深潭，便回他，“我知道了，正事為重，要吩咐下人替您收拾行李嗎？”

　陸勤神定定，著永嘉那張端莊嫻靜的臉，緩了一瞬，才點頭，“好，勞煩公主了。”

　永嘉隨意搖搖頭，了嬤嬤進屋，吩咐下去后，便朝陸勤道，“那我便去書房了。”

　淡淡說完，便朝外走，手要推門的時候，陸勤出聲喊住了，他沒有似從前那樣，喊公主，他了的名。

　“永嘉——”

　永嘉沒有回頭，和他之間，其實沒什麼可說的。但陸勤似乎并不打算放過，他走了過來，從后握住推門的手，他是武將，戰場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戰神，永嘉在這個男人面前，一貫沒什麼反抗的能力，即便，他很對用蠻力。

　陸勤也只握住永嘉的手腕，以防推門出去，除此之外，兩人之間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他不是毫無察覺，他靠很近的時候，會不自在。

　哪怕是在床上的時候，也是如此。

　“除了這些，公主沒有別的要說嗎？”陸勤沉聲開口。

　永嘉垂下眼，沉默了片刻，輕輕道，“平安吧，陸勤，活著回來罷。”

　他們夫妻一場，哪怕沒有，也共同生活了這麼多年。恨什麼的，早就無足輕重了，他們是被捆在一起的夫妻，深陷泥潭，誰都掙不開，卻又永遠不能和一般的夫妻一樣，相濡以沫，能說的，也只有這一句。

　活著回來。彼此沒有，也沒有恨，就這麼過下去吧，直到死去，或者陸勤死去。

　但這一句話，卻令陸勤猛地一震，他抑著翻涌的緒，盡可能平靜地問，“公主以什麼立場說的這句話？劉皇室的永嘉長公主，還是我陸勤的妻子？”

　你是作為妻子，希丈夫平安？還是作為長公主，覺得我活著，更能保劉皇室穩坐江山？

　他是劉皇室的一把刀，鋒利堅，先帝心思縝、算無，用一個公主，換來他的忠心耿耿，只要永嘉活一日，他就忠于劉皇室一日，替劉皇室賣命一日。其實，衛國公府到如今的鼎盛，劉皇室能給的，已經所剩無幾了，難不給他一個異姓王的稱號嗎？

　年輕狂的時候，不是沒有過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他十二歲去宣同，邊關九鎮的每一寸土地，他都曾親自踏足。他親眼目睹一切：兵力不夠的時候，是陸家自己出錢征兵；糧草不濟的時候，是陸家兒郎到籌糧，親自運往九邊重鎮；將士戰死的時候，是陸家出面，照拂其兒；皇室會做的，只有一次次的為難和刁難，以莫須有的罪名，來惡心他們，派來一個個連戰場都不敢上的廢，試圖分他們的權。

　他們只敢在皇城里，錦玉食，打著明的算盤，算計著如何扳倒陸家。皇權高高在上，不容許任何人染指，哪怕最開始的時候，并不是陸家執意要去攬這個權，蒙古來襲，藩王稱病不出，沒有任何人肯接手這個爛攤子，是陸家一力扛起。

　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陸家先祖去了，且一代代的，他們守住了邊關。到現在，皇室倒是嫌他們礙眼了。

　年輕的年將軍，滿熱，打仗的時候沖在最前面，不打仗的時候，他和四弟，坐在軍營外的土丘上，遙著京城的方向，喝著烈酒，吹著北風，想到皇城里那些蠅營狗茍之輩，輕蔑一笑。

　什麼皇權，什麼忠心，對那個時候的陸勤而言，還不如他腳下的草芥。至草芥是切實存在的，而所謂的皇權和忠心，只會惡心人。

　那個時候，他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娶劉家的兒，且娶的那樣心甘愿。

　……

　陸勤原本不想問這些，年輕的時候，于開口說什麼之詞，年歲漸長，便更不會提這些，里里外外那麼多事，夠他忙的，為什麼要去自尋苦惱。

　這麼多年，潛意識里，他逃避去問這些，自我安著，他與永嘉都是寡言斂的子，何必去問。他們有一個兒子，將繼承陸家，而永嘉也多年守在明嘉堂里，他每年從邊關回來，都能見到，這就足夠了。

　但可能人終究貪心，自欺欺人可以一時，卻不能一世。

　他踏進明嘉堂的時候，都沒想過這些，只想著如何與永嘉開口，告訴，自己要提前離府。但他說完后，那樣平靜地吩咐下人替他收拾行李，他腦子里的那弦，卻一下子斷了。

　白日里，隨從來說，找到多年前那家燒餅鋪子，他過去后，那對夫妻幾經換了地方，竟還記得他。

　過了二十余年，夫妻仍然著舊業，做著燒餅。男人力大些，在一旁搟面做餅，婦人則圍著圍，招呼著客人，和從前一般無二。

　婦人悄悄打量了他幾眼，小心翼翼地問，“大人是不是之前顧過小店？”

　他點頭，那婦人便如打開了話匣子一般，說起了舊事，“……這樣多年了，我們這小鋪子都換了好幾個地方了，沒想到還能看見大人。當年，我們夫妻倆剛到京城，人生地不，全部家都投進鋪子了，開張第一日，左等右等沒客，左右的食肆卻全是人，我那時也年輕，臉笨，也不敢招呼客人，還是夫人見我可憐，才顧了我家。說起來，您與夫人，是第一個顧我們的客人……”

　婦人話多，絮絮叨叨說著，家男人倒是老實，站在一邊，憨厚著自家妻子，隨使喚吩咐。

　陸勤站在食肆前，七八糟想了很多，他想起最初嫁給他的永嘉。

　兩人新婚，他也不急著去宣同，又未在京城任職，閑著無事，他便每日帶出來玩，起初還有些不自在，玩了幾日，很快便放開了。見燒餅鋪子冷清，便拉著他進來。他坐在一邊，看眉眼含笑，沒有一點兒公主架子，同賣餅婦人說著話，問從何來，家里多人……

　那個時候，也從不喊他國公爺，“陸勤、陸勤”地著，吃不下了，便塞給他，眼一句，“陸勤，很好吃的，你嘗嘗……”

　他好歹也是衛國公府世子，雖不比公主尊貴，但何時吃過旁人吃剩下的吃食，偏遞來的，他想也沒想，就接過去了，三兩口吃完，還要回一句，“是好吃。”

　永嘉便笑，眼睛亮亮地，眼里像是盛滿了星星一樣，著他，“那我們帶些回去給祖父和母親。不過祖父那里，我不敢去的，你去送，好不好？”

　他自然點頭，答應道，“好。”

　其實，一個人喜歡你，和不喜歡你，差別實在太明顯。自欺欺人這麼多年，陸勤都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可笑。

　……

　誰都沒說話，屋里徹底安靜下來，永嘉輕輕垂下眼睛，心里覺得很煩悶，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都相安無事過來了，陸勤忽然要問這些？

　以為，他們彼此心知肚明才是……

　都這麼多年了，有問的必要嗎？都這個時候了，說這些有意義嗎？永嘉心里涌上一悲涼和怒氣，忽然不想再忍下去了，閉了閉眼，轉過，抬眼，直視陸勤，頂著他極迫的視線開口。

　“我是什麼，國公爺心里最清楚，不是嗎？我是長公主，也是你的妻子。陸勤，其實你我心知肚明，不是麼？在你心里，我不是第一位，在我心里，你亦不曾是過。你放不下你的國公府，我舍不下我的母家，便這樣彼此相安無事，稀里糊涂過下去算了，何必再去說這些。”

　“你非要問，那我就告訴你。從頭到尾，就只是一場易罷了。”

　下嫁陸家，緩和國公府與皇室之間張的關系；允許為駙馬的他，納妾生子；規規矩矩地扮演一個不攬權、不管事的國公夫人，做他陸勤面的妻子；作為換，他允許平安生下孩子，立他們的孩子為世子，讓完為一個公主，應承擔的責任和使命。

　這就是他們之間全部的關系。

　“陸勤，你總不會以為，”永嘉神冷淡地說著，頓了頓，抬起眼，才用一種隨意嘲弄的語氣，說出下一句話，“我你吧？”

　“那我未免也太可笑了……”

　要是傻傻地上他，那真的就太可笑了。豈止是可笑，簡直是自甘下賤，毫無尊嚴。所以，當然不會他，怎麼可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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