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堂月門外。
烽孟攙著陸勤, 一路走來,到了月門外,剛想扶他進去, 便見衛國公忽的拍了拍他的肩,“就到這里, 你回去。”
烽孟也不意外, 他是陸家護衛,和這一代都常字輩一樣, 他那一輩, 取的是“烽火”的“烽”字。他自十來歲時, 到衛國公邊做近衛, 對他的脾習慣,幾乎了若指掌。自然知道,他一貫是不帶邊人進明嘉堂的。
雖不知其中緣由, 但他依舊把這個命令, 當做軍令,嚴格執行。
烽孟松開手,后悔一步,“是。”
便見國公爺在原站了站, 似乎是在醒酒, 片刻后, 才見他踏進月門,他走得很穩, 除了步子略慢些,看不出什麼醉酒的端倪,和他在宣同時,巡視軍營的背影, 幾乎沒有太多的差別。
見人繞過照壁,進了曲廊,烽孟才轉回外院。
正室門口守夜的仆婦,正靠著廡廊立柱打哈欠,忽見衛國公高大影,趕忙屈膝行禮,又趕在他前面,推開正室的門,待人進去了后,便匆匆忙忙吩咐小丫鬟,“快去水。”
永嘉正靠著榻看書,這些年,這種場合,不太愿意面,便是去了,也多是早早就回來了,陸老夫人也不曾說什麼。
屋里靜悄悄的,開門的聲響,便格外的清晰且突出,聽見開門聲,永嘉還沒來得及作,便見陸勤已經進來了,大過年的,也是一黑。永嘉有點走神,陸勤似乎很喜歡穿黑,這些年一直如此,不大關注陸勤穿什麼,也不會和一般妻子一樣替丈夫穿,便是連一件裳,也不曾給陸勤做過。
在這方面,陸勤倒是從不挑的理。
陸勤進門,目落在永嘉上,屋里點了兩個爐子,對他而言,一踏進門,就覺幾分燥熱,對永嘉而言,似乎剛剛好。穿著藍灰的錦緞薄襖,如綢緞一樣的長發,攏在前,素面朝天,榻旁的四方幾案上,擺著蓮花燭臺,微黃的,照得幾乎通,眉眼溫。
陸勤看得一怔,后仆婦丫鬟們便進來了,給盥室送了熱水,一個碧桃的丫鬟,端著銅盤進屋,擺在洗漱的木架上,看了眼屋里的主子二人,一時沒敢作。
明嘉堂沒有人不畏懼衛國公,這種畏懼,是深骨髓的。是這些年才進明嘉堂伺候的,剛來的時候,嬤嬤教們規矩,第一條,便是任何時候,不可不敬公主,這是明嘉堂最大的規矩。
第二條,便是不要高攀的心思。
清楚記得,和一起來明嘉堂的月蘿,是怎麼被攆走的。那也是一年年宴,國公爺喝得醉醺醺回來,公主在書房抄經,不在屋里,和月蘿幾個被嬤嬤著送水進屋,月蘿嫌累,把盥室的熱水推給了,自己撿了輕省的活,端了盆水進屋。
跟著仆婦進進出出搬水的時候,看見月蘿擰干了帕子,朝屏風后的國公爺走過去。
等第二次進屋的時候,卻已經沒看見月蘿的人了,那時還以為是回去了,回去后才知道,月蘿被攆出去了,再沒見過月蘿了。
自那時起,碧桃便心生畏懼,國公爺從不發火,至在明嘉堂里,們從沒見他生氣過,他寡言語,甚至一年只有幾個月會住在府里,但明嘉堂上上下下,從管事嬤嬤到最小的丫鬟,沒有不怕他的。
……
碧桃這番心思,永嘉自然無得知,只是看了眼碧桃,見低著頭,一副害怕得不敢靠近的樣子,到底是不想見自己人為難的人,坐起,朝點點頭,“出去吧。”
碧桃大松了一口氣,趕忙逃也似的出去了。
永嘉看那副膽怯的樣子,倒也不覺得奇怪。陸勤這個人,大約是這些年打仗打得多了,手里沾了太多,上的氣勢,一般人都有些扛不住。
倒是記得,剛嫁給他的時候,明嘉堂的丫鬟,那時候是樂意朝他邊湊的。
永嘉垂下眼,輕聲道,“國公爺早些洗漱吧,明日還要早起。”
陸勤“嗯”了一聲,卻坐了下來,不大想。
永嘉輕輕皺了皺眉,不想管他,但他這樣滿酒氣的,到時候睡不著的,還是,不是旁人。為了自己能舒舒服服睡一覺,永嘉索起,紆尊降貴擰了條帕子,走回陸勤邊,遞給他。
陸勤看了一眼,倒是接了過去,自己了臉。
永嘉收回手,才發現方才擰帕子的時候,沒挽袖子,弄得袖子了些,布料黏在的手腕上,噠噠的,不舒服地皺了皺眉,了嬤嬤進來,去換裳了。
陸勤看走進室,眸里卻藏了點笑意。
永嘉實在不會伺候人,畢竟是金枝玉葉的皇家公主,剛親的時候,永嘉一時興起,想替他穿,折騰了半天,服沒穿,倒是把指甲給弄斷了,從宮里帶來的嬤嬤進屋替鉸指甲,還敢怒不敢言地看了他一眼,活像他欺負了永嘉似的。
如今也是,二十幾年過去了,連擰條帕子,都能弄袖子。
他是真不敢指伺候自己。
陸勤搖搖頭,起進了盥室,洗去一酒氣,進了室,本想等一等永嘉,但永嘉換實在很折騰,他今夜高興,喝得也多了些,很快便沉沉睡了過去。
永嘉換好裳出來,一抬眼,便見陸勤已經在榻上沉沉睡去了,他睡在靠外的位置,里側空著,似乎是給留著位置。
永嘉愣了一瞬,走過去,垂下眼,看著沉沉睡著的男人。這個男人,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強而可靠的,他戰無不勝,牢牢守住大梁邊關,震懾住藩王,那些王叔提起他時,語氣里充滿了忌憚和厭惡。
但睡著了的陸勤,看上去,也就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男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夜深人靜,人總會想太多的緣故,又或者,陸勤的歸來,打破了這段日子的平靜,永嘉想起了很多舊事。
的前半生,有兩個最為重要的男人。
一個是的父皇。
的父皇,是個有抱負、但不大走運的皇帝。他登基時,當時的陸家的掌權人,還不是陸勤,是陸勤的祖父,那是個手腕極為強的老人,永嘉只見過他寥寥數次,幾年后,他便戰死在了宣同。
但那是后來的事,父皇在位的時候,陸勤的祖父,強勢到了皇室難以容忍的地步,他固執地把持著邊關,不許任何人染指,就連父皇,天下之主,都不能越過他。
后來,就有了和陸勤的婚事。
賜婚前一日,父皇帶攀上宮中高臺,沒有宮太監,只有他們父。父皇那時子已經不大好了,爬的氣吁吁,時不時要停下,登上高臺的那一刻,正是夕西下的時候,金照在父皇的臉上,將他的孱弱,照得無可藏。
高臺上,父皇告訴。
永嘉,如果有選擇,父皇寧愿讓你嫁給一個普通的男子,一生一世一雙人。但你是公主,天底下除了你母親之外,最尊貴的子,甚至你母親的尊貴,恰恰都來源自你和你的兄弟。你姓劉,你有必須擔起的責任。
嫁給陸勤,或許很難,但你要記得,你是大梁的公主。
時至今日,永嘉仍然愿意相信,父皇曾經真的希過得幸福,哪怕他后來,親自擬了賜婚的圣旨,把嫁給了陸勤。
另一個男人,是陸勤。
很早就知道,自己要嫁給陸勤,比陸勤認識還要早。
陸勤大概不知道,父皇初次引他去見時,在桃樹下彈的那首曲子,連自己都記不清,究竟練過多遍,那天穿的衫,是母后、嬤嬤和,從幾百件衫中,挑細選出來的。
對他而言,只是個草草的一面,但對,卻排練了無數遍。
雖然很早就聽到陸勤的名字,但第一次見他,卻是在幾年后,那時陸勤隨祖父出征,年將軍,戰場上無比悍勇,大獲全勝,得勝歸來,他騎著黑的馬,那馬很高,他虛虛握著韁繩,游刃有余,年將軍意氣風發。那樣的引人矚目。
后來,嫁給了他。
本來以為,會有些麻煩的,陸家不會想娶一個公主兒媳婦,尤其陸勤的祖父,那個難纏的老人,一定不會輕易點頭。但很意外,婚事很順利,就連父皇都有些吃驚。
把陸家當了龍潭虎,但真正進門之后,才發現,其實日子并沒有那麼難熬。婆母是個和善的子,待很客氣,雖然大約不是老夫人心中想要的兒媳婦,但老夫人依舊給了最大的尊重和面。
時至今日,依然對老夫人充滿激。
再就是陸勤,的丈夫,前三個月,他們可以算得上如膠似漆,陸勤幾乎夜夜宿在屋里,他沒有什麼惡習,也不邊的宮,給最大的尊重,人前人后,也竭力維護。
甚至那個時候,陸勤為挨過打的。好像是接手陸家的庶務,有件事出了紕,陸勤不聲不響,替扛下了。
數九寒冬的日子,屋檐下的冰凌都掛了很長,陸勤的祖父拿著四指寬的戒,打他的背,護衛扶他回來時,他渾上下全是,嚇得哭了,他口里卻滿不在乎道,“哭什麼,就是看著嚇人。我小時候挨的打,比這嚴重的多了去了……”
后來,就不再陸家的中饋了。
那一晚,放下心防,想要和陸勤好好過日子,想試一試,試著做他的妻子,試著化解皇室和衛國公府之間的矛盾。但最諷刺的是,新婚三個月,陸勤告訴。
“永嘉,我需要一個庶子。”
永嘉猶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似乎只是愣了一下,很快冷靜了下來,平生第一次那樣的理智,點頭說,“好,我答應。但陸勤,作為換,我要一個嫡子。”
父皇讓嫁到陸家,最重要的事,就是生下一個兒子。上流著劉皇室的,會理所當然地親近皇室,有朝一日,倒戈皇室,陸家從不掌控,到為皇室所用。這便是下嫁的目的。
那一晚,二人同榻而眠,誰都沒說話。
永嘉記得自己一夜沒睡,沒有想為公主,允許丈夫納妾要承多大的恥辱,也沒有憎惡陸勤、痛恨父皇,只是想了一夜,那個城墻下,被百姓士兵簇擁在中間,鮮怒馬的年將軍。
那也是最后一次想那個年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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