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堂里, 冬日天黑得早，眼看著天漸漸暗下來了，丫鬟進來添了幾盞燈, 見主子們正忙著, 忙放輕了步子, 輕輕將門掩上。

　江晚芙坐在圓凳上, 前紫檀木圓桌上, 堆滿了賬冊。

　微微低著頭，一手翻看賬冊, 另只手撥弄著算珠，暖閣里靜悄悄的，只聽得見算珠撞的清脆聲響。

　一旁的陸書瑜，也抱著本賬冊，皺著眉，埋頭苦算, 只是到底不如江晚芙這樣練，撥弄算珠的作，偶爾一頓一頓的。

　江晚芙正在核對綢莊今年一年的進項, 算到一半, 忽的聽一聲低低的“娘子”, 聞聲抬頭, 見是纖云，一臉有話要說的樣子。按住算盤，停下手上作, “怎麼了？”

　纖云忙俯過去，低聲道，“世子來了。眼下在門外呢……”

　江晚芙聽完, 下意識朝暖閣外看了眼，門閉著，自是什麼都看不見的，算到一半的數字，也算不下去了，索便將算珠撥弄回原，沖纖云頷了頷首，起出了暖閣。

　一邁過門檻，就見陸則果真在廡廊下等著。

　一襲月白的直裰，長如玉，立在廡廊下，廡廊立柱旁掛著的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晃，和的攏在他的面上、眉間和肩頭。他就那樣簡簡單單站在那里，也沒開口說什麼，面也尋常淡然，但江晚芙卻從心里，緩緩生出了點歡喜和雀躍。

　沖廡廊下的郎君走過去，步子有些許急，碧青的幅晃開，像盛開的青蓮般，待走近了，仰著臉他，抿著，小聲問，“夫君是來接我的嗎？”

　陸則被問得一愣。

　雖的確是來接回去的，但他一貫不是個滿口甜言語、會哄小娘子的人。且來福安堂的路上，他還不覺得如何，真到了福安堂，看見小娘子那“纖云”的丫鬟，見到他時滿臉的驚訝，陸則才發覺，自己來的似乎有些突兀。

　小娘子在祖母這里，一堆下人伺候著，又有祖母看著，自然不會著的。

　但來都來了，他便也讓纖云去喊人了。

　小娘子從門出來的時候，他便發現了，似乎很高興，雖然沒笑，但眼眸亮亮的，問他話時，眼睛里還帶著期待和歡喜，簡直藏都藏不住。他還沒見過這樣歡喜的樣子，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已經開了口，“嗯。”

　雖只是一句“嗯”，但足以江晚芙很高興了。

　實在是個很容易滿足、很好哄的人，方才纖云說陸則來了，雖也猜測他是來接自己的，但到底不敢妄下定論，非等他開口承認了，才覺得踏實了，不再掩飾自己的歡喜。

　其實陸則不來接，也沒什麼的，福安堂到立雪堂就那麼點路，又不是小孩子，還需要人陪著。但他來了，就江晚芙想起了小時候。那時阿娘還在，祖母十分疼，家中若來了老姐妹，必是要喚人抱過去見客的，等到天黑，阿娘總會放下手里那些瑣碎庶務，親自來祖母接，像是怕不來接，就很委屈似的。

　其實有些細節，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但還記得，自己坐在圈椅里，晃著兩只腳，什麼也不用想，那種無憂無慮的心。

　后來，那種無憂無慮，仿佛就再也沒有過了。

　江晚芙面上出笑容，兩頰梨渦似盛了一般，認認真真著郎君，聲同他商量，“夫君再等我一會兒好不好？最多一盞茶的功夫，我剛算到一半，若是半途而廢，明日便又要算過了。”

　說這話時，聲音婉甜潤，語氣里不自覺帶著點撒的意味，眼睛還一眨不眨的著陸則。

　陸則自說不出什麼拒絕的話，幾乎沒什麼遲疑，便答應下來，“好。”

　說是一盞茶的功夫，江晚芙就當真沒耽擱，將手里這一本算完，便合上了賬冊，開口沖一旁的陸書瑜道，“阿瑜，今日就到這里吧，剩下的明日再算，好嗎？”

　陸書瑜自然沒什麼意見。還有些不好意思，雖說祖母是把活計，給們兩人的，但其實大半都是二嫂算的，剛開始還給添了不。點頭應下，又看了眼天，便問，“二嫂，這麼、遲了，不如、就在、我這里、用膳？”

　江晚芙含笑搖頭，謝過的好意，道，“時辰也還早，我還是回去吧。”

　陸書瑜見沒答應，倒也沒勸，二人起，出了暖閣，走在廡廊下，陸書瑜剛想開口和自家二嫂告別，卻見東捎間走出來一人，正和說著話的表姐，眼神一下子便和了。

　陸書瑜一怔，忙喊人，“二哥。”

　陸則看了眼自家妹妹，點點頭，權當打過招呼了。

　看這場景，陸書瑜哪里還不明白，難怪二嫂不肯留下，原來是二哥來接了。不過二哥這樣冷冰冰的人，居然會來接二嫂，實在有些人驚訝。

　二哥從前可不是這樣的人，那時候府上設了賞花宴，祖母給二哥引見小娘子，人家小娘子都那樣主示好了，二哥還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很是人下不來臺。

　還是說郎君了親，都會改了子？陸書瑜心里胡思想一通，待回過神來，卻見自家二哥已經走到二嫂邊了，二人站在一起，二哥月白的直裰和二嫂碧青的十二幅，在一，無端看得面上一熱，忙微微低了頭。

　江晚芙倒是不知自家小姑子這番心思，朝聲道，“阿瑜，早些歇息，我明日再過來。”

　陸書瑜忙頷首應下，目送二人離去，看著兩人的背影，不由得就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夫，面上紅意更甚。

　嬤嬤出來尋，見呆呆站在廡廊下，面上殘留著紅暈，還以為吹了風，忙不迭下人去熬驅寒的湯藥去了。

　陸書瑜一個沒出閣的小娘子，自然不好意思同嬤嬤說，自己是羨慕二哥二嫂，只得著鼻子喝藥，苦得悄悄吐舌頭。

　.

　卻說江晚芙這頭，二人出了福安堂，朝回立雪堂的方向走，纖云和小廝自覺落在后頭，沒打攪主子們說話。

　但其實，二人倒也沒那麼多話，陸則一貫寡言語，江晚芙則是算了一整日的賬，累得胳膊都快抬不起來了，手腕也有些發酸，便不自覺轉了轉手腕。

　陸則細心，察覺到的作，忽的開口，“酸？”

　江晚芙頷首，邊走邊輕聲答話，道，“嗯，有一些，許久沒這樣使算盤了，都有些手生了……”

　話音剛落，卻忽覺手腕一輕，陸則靠那側的手，忽的握住的腕子，他的手比大了不，握著的腕子，綽綽有余，指腹在腕上技巧的著，有些糙的指腹，被他過的，很快有些發燙。

　江晚芙側過臉，看著夜下的陸則，抿著，沒說話，酸疼的手腕，卻是舒服了些。

　陸則見小娘子著自己，倒是淡淡開口，“我時習武，那時還小，骨頭還沒長，也常常手腕疼。后來父親教我，每日習武后，先用溫水松弛，再用藥酒按……”

　二人在一起時，陸則很提起自己年時的事，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覺得枯燥乏味，沒什麼可說的，所以他難得說起這些，江晚芙便聽得很認真，腦中也浮現出年的陸則，在庭中習武練拳的場景。

　陸則生得這樣好，年的時候，定然也是個十分俊俏的小郎君，說不定大人們還很喜歡逗他，畢竟，江晚芙自己小的時候，就沒有這種經歷。

　不過，陸致份高，旁人說不定也不敢逗他的……

　江晚芙胡思想著，連什麼時候走到曲廊盡頭，都沒察覺，險些直直撞上盡頭的立柱，還是陸則抬手護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真是很有些丟臉……

　江晚芙忙不去想那些，認真看著腳下的路，接下來，倒是沒像之前那樣犯蠢了。

　陸則見狀，倒沒說什麼，手上繼續替小娘子著手腕，走了幾步，忽的腳步微微一頓，掃了眼花圃盡頭的小路。

　那里空無一人，只有些假山，隙中爬滿了干枯的青苔，在夜下，形狀顯得有些嶙峋。

　.

　曲廊下的人，已經走出很遠很遠了，陸致才從假山后走出，神有幾分寥落。

　他自然不是有意藏在這里的，祖母有事找他，他便過來了，卻不料在半路見了二弟和江……二弟妹。

　二弟握著二弟妹的手腕，兩人那樣親昵說著話，遠遠看著，再郎才貌般配不過。

　他其實不該躲，也沒有理由躲，但他那時的第一反應，卻是默不作聲，藏在了假山后，他下意識不想那樣近距離的，看兩人親昵無間的樣子。

　陸致在假山旁站了會兒，待緒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才朝福安堂的方向繼續走。

　不多時，就到了福安堂，陸致進了門，嬤嬤去請陸老夫人，請他在側廳里略坐片刻，有丫鬟給他端茶，陸則朝輕輕頷首。

　丫鬟見他溫和儒雅模樣，不自覺悄悄紅了臉。

　雖說世子爺是嫡出，份又貴重，大爺只是庶出，可還是覺得，大爺這樣待人溫和的，更好些，也容易親近些，不像世子爺那麼高不可攀。

　當然，丫鬟也只是想一想，沒什麼其他心思。老夫人和善，們在福安堂伺候的，活不重，也嫌被責罵，自是惜福，不敢其他念頭。

　其實，也不一個人這麼想，大家都這麼覺得，只是私下悄悄想，口上不敢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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