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平平無奇的秋日。
轉眼到了午飯時間,累了半日的伙計們著酸痛的肩膀,三三兩兩往外走。
他們在鎮上最大的糧店做活,東家也是管飯的,可就是有點心黑手狠:
若在店里吃,那米粥清得能照出人影來不說,也無甚配菜。
炊餅是前一年的陳糧做的,每人最多吃三個,竟也敢要六文錢。
他們累得狗似的,一天才掙二十來個大錢,東家就又想法再摳回六文去,大家都賭氣自己帶干糧,私底下他趙皮。
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小年輕打開帶的干糧包袱,發現經過一上午的風干,里面的炊餅已經得掉渣,不由苦了臉。
他扭頭問旁邊的漢子,“趙叔,就沒個地方熱一熱?”
這又冷又的,掰開的茬口都豁,怎能咽得下去?
昨兒他將就著吃了一天,下半晌胃里都刺刺拉拉不舒坦。
趙叔瞅了他一眼,隨便找了個有日頭的屋檐下坐著。
“狗子,你小子就是給慣壞了,出來做活的哪兒那麼些講究,還熱湯熱飯的伺候著?吃吧,多吃幾回就習慣了。”
說完,住炊餅的手指微微發力,被曬得黝黑發亮的胳膊上隆起,就這麼撕下一塊面餅來。
他故作輕松地丟口中,也不著急往下咽,先用唾沫慢慢泡了,這才使勁咀嚼幾下,抻著脖子咽了下去。
旁邊一個相的漢子也這麼吃,吃了幾口就捂住胃部,低聲/起來。
狗子嚇了一跳,“張叔,您哪疼啊?”
趙叔掃了一眼就道:“胃疼唄!”
做他們這行比一般打零工掙得多,但吃的就是年輕時候的力氣飯,粒、裝袋、卸貨、送貨,拿人當畜牲使喚。
偏又不得好好吃飯,風口里冷水干糧,幾年下來,誰沒個老胃病?
張叔自己捂著胃緩了會兒,再抬頭時,額頭上都沁了層薄汗,也泛白。
他朝狗子擺擺手,又對著老趙自嘲一笑,“老娘還說讓我吃些和的,前兒我一咬牙還真就下館子去了!結果你們猜怎麼著?好家伙,一頓飯吃了我二十八個大錢,一天白干!都夠買幾斤了!我娘心疼的直嘬牙花子。”
眾人一陣哄笑,才要說話,就聽街角一陣清脆的聲傳來:
“大碗菜,大碗菜,熱騰騰乎乎的大碗菜!”
“連湯帶水的大碗菜,三樣里任挑兩樣,冒尖的大海碗只要四文錢!只要四文錢!”
“四文錢,四文錢,買不了吃虧,也買不了上當,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眾人一愣,面面相覷。
啥菜?
大碗菜?
才四文錢?!
熱騰騰,乎乎!
連湯帶水……
累了半天了,趁熱吃上這麼一碗,得多舒坦啊!
冷風吹在伙計們的臉上,一群人腦子里不斷徘徊著這幾個極富力的字眼,再低頭一看手里邦邦的炊餅,越發覺得難以下咽。
“走過路過別錯過……”
狗子剛念出這幾個字就覺得不對勁。
咦,我為什麼跟著念起來了?!
也太順口了吧?
“這又是哪里的新花樣?”老胃病犯了的老張是頭一個被引的。
他著那塊人的干炊餅站起來,一邊探頭探腦,一邊喃喃道:“聽著怪好的,要不就先去看看……”
嗯,我就是過去看看,又不是一定要買。
這麼想著,兩條就自己起來。
他循著聲音走了一段,發現原本賣炊餅的大娘旁邊多了一輛江州車。
車子上面綁著三個大木桶,木桶蓋敞開了一條,油汪汪乎乎的香氣正源源不斷地從桶里飄出來。
車子邊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正滿臉笑意脆生生吆喝著,見他過來,一雙亮閃閃的眼睛便看過來。
“累了一上午了,快來吃點熱飯吧!只要四文錢。”
這樣親切的話,簡直就跟到家了似的。
旁邊還有個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量窈窕,還怪好看的。
老張忍不住看了眼,然后就不敢再看了。
“啊,我,我吃完了,就是看看,看看……”
老張心道,可不能說沒吃飯,不然就中計了。
師雁行看著他手里的那半塊餅子,沒破,反而越發熱。
“是呢,今兒我們第一天開張,大家都不,正該過來看看。不如您上前細瞧瞧,若中意呢,過幾日再來照顧我們的生意也是一樣的。若不鐘意,扭頭就走!”
生得俊秀,口齒又清脆,這麼呱唧呱唧說起來,人無法拒絕。
等老張回過神,愕然發現自己竟已站在了大桶邊。
不對,我什麼時候過來的?!
這兩條有自己的主意!
不過,來都來了,要不,就看看?
已經被飯館坑過一次的老張故意板著臉,眼睛卻忍不住往桶里看去。
“這個是片溜白菜,那個是豬油蘿卜燉條,還有一個是瓜炒蛋,您隨便挑兩樣,就往這大海碗里使勁裝,只要掉不出來就。”
師雁行舉起手中的碗示意。
那碗可真大,比腦袋都大出一圈去,但又是淺口,其實容量遠沒有看上去這麼唬人。
但講究實惠的顧客往往就吃這一套。
豬!
豬油!
老張聽得暗暗心驚,這可是葷菜呀,竟然只要四個錢兒?
就見最外面一個桶里果然是熱氣騰騰的炒白菜,里面眼可見許多卷曲的豬片,當真一點不摻假。
他只站在旁邊瞅了一眼,就覺得那濃烈的油香混著熱氣,直往他臉上撲。
隔壁桶里是蘿卜燉條,比頭一個湯多,看不見片,但是湯表面確實浮了許多油花,說明人家沒撒謊,菜里確實擱葷油了。
旁邊的瓜里雖然沒有,但是有蛋啊!
綠的瓜切滾刀塊,白的瓤,綠的皮,生生翠油油,中間夾雜著許多黃的蛋沫,看著就覺得。
要了命了!
老張忍不住狠狠吞了口唾沫。
看了這些菜之后,誰還吞得下干面餅子呀!
要不……可我自己帶了干糧啊。
“魚陣,好不好啊?”
老張正猶豫著要不要買,就聽那姑娘突然問了句。
魚陣?
誰?
他四下一看,發現剛才只注意桶里的菜了,竟沒看到板車邊緣還站著一個半截高的娃娃。
小姑娘抱著剛才他看過的那種大碗,笨拙地揮舞著勺子,吃得頭也不抬。
聽見那姑娘了,那小屁孩兒才百忙之中仰起臉來,半邊腮上還著一塊蘿卜,油乎乎的小里吧嗒吧嗒嚼著。
用力點頭,“好次。”
孩子不會騙人,哪怕不回答呢,看這副小豬仔拱食的樣兒,就知道有多好吃了。
“來一份!”老張最后的防備瞬間崩塌,果斷道,“就要那個豬炒白菜和瓜炒蛋!”
“好嘞!”師雁行笑得兩只眼睛都瞇起來,朝后使了個眼神,江茴就來裝菜了。
老張怕被說輕薄孟浪,不敢看人家的臉,就低頭看菜,發現這家人的裳雖然舊,可都漿洗得干干凈凈,手上半點污漬也無,指甲里都是白白的。
那桶子和外面包的棉套子也十分潔,人看了就舒坦。
老張原本還怕這家說話不算數,給菜不夠,結果就看那娘子玩命似的往碗里塞,眨眼功夫就冒了尖,嘩啦啦直往下掉,山崩一般。
“夠了夠了。”
老張忍不住道。
萬一掉地上多浪費呀,要不炫我里算了!
大海碗到了手里,沉甸甸的一坨,得手腕子直往下墜,怕不能有二斤重。
還有些燙手呢!
著掌心源源不斷傳來的熱量,老張得子都歪了。
看看,這才四文錢!
豬邊緣微微帶點焦黃,的部分亮,誰切的?刀工怪好的。
也不用找地兒,老張就這麼站著,狠狠了一口。
先吃的是豬片炒白菜,一口他就驚了。
嘶,不對,咋這麼香?!
白菜幫又脆又甜,白菜葉又又,混著豬的香和濃……這他娘的過年了呀!
還有那瓜炒蛋。
瓜本綿微彈,因為切的是滾刀塊,又有相當的厚度,大口咬下去特別過癮。
蛋也不知怎麼炒的,是老張從沒吃過的,合著瓜特有的清香,說不出來的對味兒!
那邊老趙等人久等老張不回,覺得有蹊蹺,便紛紛尋來,結果老遠就見這廝埋頭狂吃。
“狗日的,你他娘的自己在這里吃上了!”
老張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麼,嘿嘿一笑,用干糧一抹,結果劃出一道口子。
眾人:“……”
旁邊噗嗤一聲笑,就見方才吆喝的那年輕姑娘指著隔壁炊餅攤子說:“掙錢要,可子骨更要,叔叔伯伯們忙了大半日,有了這好菜,何不配上個熱騰騰宣乎乎的炊餅?”
眾人一怔,視線不自覺跟著的手一起,最終定格在那幾籠還冒著熱氣的炊餅上。
是啊,這好菜配餅子,可不糟蹋了……
賣炊餅的劉大娘沒想到師雁行竟會主幫自己攬生意,不由得又驚又喜,忙著手站起來。
“都是今年的新糧,噴香!只要一文錢一個,和這小娘子家的熱菜最是相宜。”
師雁行聞言,與江茴對視一笑。
這不就了?
最后,追著老張來的幾個伙計幾乎都來了大碗菜,更有相當一部分舍棄了干糧,花一文兩文買了熱炊餅。
對餐飲行業來說,最好的招牌和宣傳就是大快朵頤的食客們。
方才大碗菜許久不開張,可這會兒六七個壯漢站在這里吃得稀里呼嚕,哪怕不的人都能給帶出三分食來,更何況正是飯點?
原本還怕賣不完,結果還不到一個時辰,那三只桶子竟都空了。
若非中間師雁行見事不好,提前舀出來一大碗,和江茴都要肚子。
“這滋味真不錯,還實惠,你們明兒還來不來?”老張用炊餅把那碗底了一遍又一遍,干凈得像洗過一樣,最后才不舍的還回去。
他不吃了一份大碗菜,還花兩文錢買了兩個熱炊餅,連菜帶飯吃得舒舒服服,全暖洋洋,別提多用。
這麼好的一頓飯,加起來才六文錢!
相較之下,同樣的價格,東家給的真是豬都不吃!
師雁行笑著點頭,“來,怎麼不來?再過幾天,菜還會變花樣呢。”
今天原本只是試水,只準備了二十來份,覺得就算賣不完,剩下幾份自家也就吃掉了,沒想到銷路竟然很不錯。
有幾個伙計聞著味兒過來,結果只看到了空桶子,十分不甘心。
一份四文錢,一共賣了二十份,余者自吃,就是八十文。
這本才多?
海碗一共二十文,一斤半半瘦的豬十四文,油有豬菜炒出來的豬油,素油雖加了點,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瓜炒蛋里的蛋看著不,其實統共才放了四個。
再就是一點點鹽……
其余的家當都是現的,無需本。
也就是說,哪怕一口氣扣掉所有本錢,頭一天就凈賺差不多四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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