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七正發作。

　房門外陡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有下人恭敬道：

　“三公子來了。”

　溫七立馬從座上站起。

　林子宴一襲青雪氅，腰束一塊芙蓉玉墜子, 叩在佩劍之上, 每走一步，便傳來輕輕一聲響。

　他眉眼溫和，掃了站起的溫七一眼, 含著笑，有禮節地問了句好。

　“公子請坐, 不知溫公子與嫂嫂談得如何？”

　簾子后，葭音面未。

　只將子坐直了些，眼波仍在佛子上流轉。

　還未說話呢，那溫七有些激地道：

　“林三公子，溫某與林娘子相見如故, 暢談甚歡，如同尋覓到了終知己！”

　葭音差點兒一口茶水噴出來。

　“哦？”

　林子宴有些意外, 挑了挑眉。他打量了溫七一番, 隨意應道：“如此甚好。我家嫂嫂雖說溫和, 但也是十分有主見的。若是真能聊得來, 便是嫂嫂與溫七公子有緣。”

　溫七趕忙笑道：“有緣, 是有緣。”

　來者于一側的椅上坐下來。

　登時，偌大的正殿一下變得十分寂靜，只余下簾后佛子誦經文之聲。他聲音平穩淡漠, 不疾不徐的誦之聲猶如從天際傳來, 每一個字眼咬得極清晰，一字一字, 溫和地落人心坎里。

　細聽, 他正念著《祈福經》。

　林子宴自然知曉那簾后藏了何人。

　能讓嫂嫂這般近的男子……也只有他了。

　溫七尷尬地坐在椅子上, 找不到話茬。

　過一會兒，便覺得渾不自在——不是那林娘子，就連林三公子也未曾正眼看過來。后者徑直朝簾后那念經之人去，隔著一層薄薄的紗簾，觀之后那一對人影。

　這讓溫七到十分的挫敗。

　他約覺得，不是林二娘子，林三公子也是看不上他的。

　溫七攥了袍邊兒掛的玉穗子，心中沉沉嘆息一聲，也不再自討沒趣兒，作了個揖后便告退了。

　殿只剩下葭音、鏡容、林子宴和凝四人。

　不知過了多久，鏡容終于念完了經文。

　他緩緩抬眼，平靜地注視著葭音：“謹以此經文，祝愿夫人平安喜樂，無怨無憂。”

　林子宴敏銳地豎起耳朵。

　只聽郎語氣亦是緩緩，聲音隔著那一襲簾帳，懶懶道：

　“那便多謝圣僧了。凝，賞錢。”

　鏡容看了一眼，并未收下銀兩。

　只從袖中掏出一包藥，放在桌案上。

　葭音反應過來，這是祛寒氣的藥。

　他知曉今日要進林府，特意捎帶來的。

　鏡容平聲道：“夫人的脈象貧僧方才探過了，一切平穩，偶心悸，許是睡眠不足所致。但氣還是略重，如今正值寒冬，夫人要多當心當心子，多穿些，注意保暖。”

　忽然覺得，今日的鏡容十分嘮叨。

　他似乎……是在叮囑著什麼。

　葭音還未細想呢，對方深深地凝了一眼。波瀾不驚的瞳眸深，忽爾翻涌上許多緒。恰在此時，一道粼粼日自窗牖傳，籠罩在他的袈裟之上，瞇了瞇眼，眼前如有佛閃過，亮眼得不樣子。

　的心一，鏡容的眸也一。

　他了，似乎還想再說什麼，卻終究只是多看了一眼，轉過頭去。

　“貧僧鏡容，告別夫人。”

　葭音聽出了幾分不對勁。

　他的聲音明明很輕，語調卻微沉，仿若在生生抑著什麼，不讓緒顯現出來。

　外頭風涼，林子宴讓在殿里待著，自己一個人前去送客。

　葭音坐在桌案前。

　一顆心忽然堵得發。

　……

　屋外。

　方一邁過門檻，迎面撲來一道冷風，寒氣仄，猶如一把銳利的尖刀，直朝人面皮上、嚨剜去。

　那寒風太過于凌冽，鏡容輕咳了兩聲。

　林子宴走在他側，二人生得一般形，他只一側過臉，便能與這之平視。

　“不遠便是小廚房，圣僧若是不適，在下現下就命人熬些湯藥來。”

　鏡容搖搖頭，“不必。”

　“方才圣僧在殿也說過，如今正值寒冬，風寒猖獗，此去梵安寺有些距離，不若先喝些溫熱的湯藥暖暖子，也好抵風寒，”林子宴沉，“林某聽聞，您在泉村不辭辛勞地治病救人，落下了些病。”

　似有佛籠于鏡容上，輕地拂至其眉眼，他聲音淡淡：

　“林公子言重了，不是什麼病，只是些小風寒，養養便好了。”

　二人緩步，穿過無人的后院。

　林子宴若有所思：“可在下卻聽說，圣僧為了救我家嫂嫂，大雪之夜孤去取仙靈草，險些連命都丟了……”

　鏡容的步子稍稍一頓。

　青男子也停下來，目有些仄，徑直向對方。

　“鏡容法師。”

　林子宴喊著他的法號，一字一字，“您與我嫂嫂，是否還有——”

　灼目的日下，佛子偏過頭，向他。

　林子宴說的是，有，而非有私。

　他雖然眼神銳利，可幽深的眼底并無慍怒之意。他也凝向鏡容，迎上那道平淡的、波瀾不驚的、皈依佛門二十余年的目。

　對方高居于神壇之上，那一襲袈裟從不容任何人染指與，干凈的手指輕捻著佛珠手串，有清冷的佛香自其上傳來。

　幽幽然，循著一道冷風，撲面而至。

　鏡容未曾答他。

　林子宴雖與他僅有幾面之緣，卻也知曉其清冷的子，便自顧自地道：

　“林某今日也并非興師問罪，更不是想拆散您與我家嫂嫂。您也知曉，現下嫂嫂已是自由，無論是品行、樣貌、心，皆是京中貴之典范，如今更有我林家家世為傍，前來提親之人數不勝數。”

　他定定地盯著鏡容。

　對方也瞧著他，安靜地聽他繼續往下講。

　“林某愚鈍，不懂佛門。”

　林子宴道，“可林某知曉，如今嫂嫂雖值桃李之年，面若花，可對于一名子而言，青春年歲猶如黃金之珍貴。嫂嫂雖居我林家，可這也并非長久之計，林家可以做的娘家，而非夫家。”

　他想起來，三年前的雨夜。

　大雨傾盆。

　一襲嫁，躲在樹樁之后，哭淚人。

　一想到這里，他就覺得一陣心痛。

　林子宴想，三年前他沒做的事，如今定要大膽地做一次。

　“故此，林某斗膽詢問圣僧，您對我嫂嫂究竟是何意？若是您當真喜歡我家嫂嫂，愿意步這紅塵之中，我林子宴可為阿嫂準備最厚的嫁妝、最盛大的婚宴，若您不愿離開佛門，或是對我嫂嫂無意……”

　他的聲音沉了下去。

　鏡容摘下手里的佛珠手串。

　他的手指生得骨勻稱，看上去極有力道。佛珠串被捻著停滯了下，須臾，佛子出手。

　林子宴一愣，還是下意識地將佛珠接過。

　淡淡的佛香自指尖傳來。

　青之人皺著眉頭，顯然不知對方何意，面迷茫。

　“不知林公子是否知曉當下朝中之事，何氏專權，趁著圣上龍欠安，于城中設護城軍。貧僧方才一路走來，護城軍布，幾乎遍及皇城各個繁華街道。”

　林子宴的眸閃了閃。

　“貧僧乃出家人，本不應干涉朝堂外，只是眼見著護城軍明為軍，實為賊，仗勢燒殺搶掠，欺城中百姓，目中無人。”

　“你是說……”

　話剛出口，林子宴又一下子噤了聲，聽著前之人的話，他只覺得從后背傳來一陣刺骨的涼意，竟不打了個寒。

　對方說了兩個字：“何聿。”

　這讓林子宴忍不住了剛拿到手的佛珠。

　何聿此人，林子宴怎能不知曉？此人乃當朝貴妃娘娘之父，手握重兵，平定敵寇戰功赫赫。自從齊崇齊老將軍告老還鄉后，整個大魏軍隊幾乎是何聿一個人說了算。在朝堂中，其氣焰囂張，目空一切，但因為這一層兵權，明面上無人敢與之為敵。

　也就是因為有這樣一個父親。

　何貴妃在后宮里高枕無憂。

　而如今——

　鏡容想起沈星頌的話來。

　皇帝每況愈下，正是立太子之際。

　何貴妃雖無誕下龍嗣，卻收養了一名皇子。

　“所以呢？”

　林子宴還未聽懂他的話。

　他只是約覺得，眼前這位梵安寺圣僧，將要干一件大事。

　“何氏專權，”鏡容垂下眼睫，“大魏要變天了。”

　忽然一道驚雷，自天際劈下。

　雷夾雜著刺眼的閃電，將佛子的面容映照得煞白！

　方才還是晴空萬里、旭日和煦，眼下卻是烏云布，殘云與冷風席卷著，洶涌而來。

　這一場大雨來勢洶洶。

　所幸二人站在廊檐之下，才未被這雨水淋。

　林子宴轉過頭，高聲喚下人去取傘。

　細細的雨簾，猶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溜一溜兒地從屋檐上傾落下來。噼里啪啦地砸在石階上，聽得人莫名一心慌。正出著神，下人已取來兩把骨傘，林子宴接過雨傘，清了清嗓子。

　“你先退下罷。”

　“是。”

　他一手攥著佛珠，一手將雨傘遞到鏡容面前。

　佛子輕言了聲，多謝。

　與這雨水一道而來的，還有滿院子呼嘯的風聲，他們二人立在長廊的風口正盛，疾烈的寒風吹鼓鏡容的袂，冰冷冷的雨水落在佛子袈肩頭。

　他雖是出家人。

　卻也未能在這滿城風雨中，纖塵不染地全而退。

　更何況……

　林子宴攥了傘柄，向側之人。

　瓢潑大雨之下，他一皎皎風骨。在他的眉眼中，林子宴能看到大廈之將傾的悲，看到亡也百姓苦的哀痛，看到外戚專權只手遮天的憤然。

　更多的，他在對方這一雙清冷自持的眉眼中，看到仁慈，看到悲憫，看到大與小激撞的陣痛。

　他這一生，堅守道義，克己守禮。

　恪守的并非僅是佛道，更是天下之大道。

　“我，與佛經一般，都是貧僧所堅守的道。”

　他的聲音穿過這一片風雨。

　“在泉村時，貧僧曾為夫人寫過一份婚書。”

　“婚書，”林子宴不解，“這又是何意？”

　“貧僧在來林府之前，便已做好了決定，跟隨沈公子宮，扶持小皇子。宮中兇險，波詭云譎，此去九死一生。貧僧愿以此佛珠為信，婚書上鏡容所言，一直作數。”

　林子宴低下頭，看了眼手上的佛珠。

　此乃鏡容隨之，日日拿在手邊，寸步不離。

　“若是貧僧能告捷歸來，便以此為信，下袈裟，迎娶心之人。若是去而不返，”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勞煩林三公子，將此串佛珠，葬于梵安寺后山。”

　去而不返，定是無全.尸，甚至無冠。

　林子宴攥著佛珠的手開始發抖。

　也許是這風太過于寒冷，林三郎的竟翻了白，他將佛珠攥了，深深凝鏡容一眼。

　“你說的，婚書上的，一直作數。”

　“所以，你必須要贏，必須要迎娶我家嫂嫂。”

　“鏡容法師，我等您！”

　他立在原地，看著鏡容撐著雨傘，緩緩邁那一襲雨簾之中。

　林子宴站了許久。

　心底忽然涌上一種難以言說、久久難以平復之。

　風雨飄搖，大廈將傾。

　總會有人退，也總會有人站出來。

　他凝那一襲影，直到那道形看不見了，林子宴才緩緩轉過。

　一回頭，就看見同樣撐著傘、立在風雨中的葭音。

　纖細素白的手死死攥著傘柄。

　“嫂……嫂嫂？”

　聽到了，都聽到了。

　雨水從的臉上下來。

　葭音全都聽到了。

　他要去救小皇子，要去救大魏，要去救這天下。

　而，要去救他。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