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禮在問出那個問題之前, 就已經知道答案。

　他不意外也不失落，通話結束，他靠在醫院的椅子上, 仰頭著藍天。

　港城的室冷氣像是不用花錢，這一條廊道三面全是玻璃，無孔不, 妄圖驅散醫院里的寒氣。

　可惜照不到廊道以外, 走出廊道, 周圍也只剩寒氣了。

　周禮這幾天睡眠不夠, 他在這里小坐了五分鐘, 稍稍回暖, 他再次強打起神，回到周卿河的病房。

　看護剛端出餐，輕輕帶上房門, 見到周禮, 馬上要重新開門。

　周禮攔住：“他睡了？”

　看護對周禮道：“周先生剛躺下, 還沒睡著。”

　周禮瞟了眼餐，看護又道：“先生剛才喝了一小碗湯, 米飯吃不進。”

　周卿河這兩天悶心悸，伴隨嘔吐，這碗勉強喝進去的湯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吐出來。

　周禮對看護道：“我待會兒要離開，大概明天中午回來, 你照顧好他。”

　看護點頭：“您放心。”

　周禮回公寓取東西，出門的時候手機振，是肖邦來電。

　肖邦送走林溫后又回頭招呼玩家們，直到現在清空客廳，他才有時間喝口水, 順便給周禮打這通電話。

　肖邦沒說林溫因為想他所以來了店里，周禮得照顧他父親，肖邦也善解人意，他拐彎抹角地暗示：“這個月的賬目還沒報給你呢，你什麼時候回來，我提前做個準備。”

　周禮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說道：“我現在就回。”

　肖邦一傻：“什麼？”

　天黑后，周禮走出機場，肖邦抱著胳膊，一臉嚴肅地候在出口。

　周禮隨拎著只包，沒想到肖邦會跑來，他瞇了瞇眼：“你來接我？”

　肖邦打量著人，見周禮氣不佳，明顯沒什麼神，他放下胳膊，語氣盡量不那麼生：“車上說。”

　肖邦自己沒車，他借了員工小丁的車子。

　小車灰撲撲的，車空間略顯擁，周禮調整了一下椅位，肖邦開著車，問道：“周叔怎麼樣？”

　“就那樣。”周禮不想多提這個。

　肖邦還算了解周禮的格，周禮不想多提，就證明況不好。

　肖邦又問：“你呢？”

　“還住著院。”

　“你這幾天就天陪在醫院？”

　“嗯。”

　“平常跟林溫聯系嗎？”

　周禮一直沒什麼緒地瞥著擋風玻璃外，聽到林溫的名字，他才轉過頭，看向說話的人。

　肖邦說：“林溫下午來過我店里，別問我來干什麼，我怎麼知道，我就跟聊了會兒你，然后就回去了。”

　“……聊了我什麼？”

　“你還能有什麼好聊的。”肖邦將下午說的幾個故事告訴他，說完后，瞥他一眼。

　周禮垂著眸。

　肖邦直言：“還記不記得我之前提醒過你？”

　他提醒過周禮兩次，一次在汪臣瀟的別墅，那時周禮已經在行，而林溫顯然尚未察覺。

　還有一次在汪臣瀟父母家。

　那次他說：“你不能確定你這份興趣能保持多久。”

　周禮給他的回答是：“未來的事沒人知道，但我對已經過了興趣的階段。”

　肖邦回憶完，說道：“現在你說走就走，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但我是不是也能說一句，未來的事其實早就有了預料，你永遠都是這副德行，興趣了就用盡千方百計，得手了又能輕易拋開。你打算怎麼對？”

　車速不快不慢，到市區時剛過十點，七月中旬的夜間氣溫直三十五度，拉下車窗，熱浪撲面而來。

　經過中學門口時，周禮說：“停車。”

　肖邦慢慢靠邊：“還沒到呢。”

　“到了。”周禮盯著車窗外，解開安全帶下車。

　對面的夜宵攤熱火朝天，老紀燒烤的生意似乎最好，大片攤位座無虛席，只有一張桌子單獨坐了一個人。

　大約見這里有空位，或者是有其他原因，三個男人站在桌邊，嘻嘻哈哈跟坐著的孩商量拼桌。

　桌上燒烤熱氣騰騰，江小白卻已經空了半瓶，林溫握著酒瓶，抬頭看向三人，眼眸水盈盈，形潤甜。

　直接拒接：“抱歉，不拼桌。”

　三個男人更加按奈不住。

　“別這樣嘛小。”

　“咱們請客怎麼樣？”

　“你是不是住這附近，我好像經常看見你。”

　穿著黑T恤的男人說著話，直接彎腰拉開凳子。

　凳子拉到一半，到了阻力，男人一看，有只腳正勾住凳子，猛一用力，腳勁大得能把他拽倒，凳子從他手里飛出去，金屬腳在地面劃出一聲尖銳的響。

　男人踉蹌，扶住了桌子，夜宵攤的桌子承重能力有限，桌板晃起來。

　林溫立刻抵住，周禮作更快，他穩住桌，順勢坐到了剛從別人手里拽回的凳子上。

　男人本來要罵，抬頭見周禮長得高高大大，臉也是一副不好惹的樣子，他里隨便啐了兩聲，就和同伴罵罵咧咧地走了。

　林溫仍握著江小白，兩只胳膊都搭在了桌上。

　桌子已經不晃了，的視線卻好像晃了晃。

　“晚飯沒吃？”周禮先開口。

　“……嗯，”林溫視線不晃了，攥了一下瓶子，說，“晚飯的時候不，剛才了，就過來吃點東西。你怎麼回來了？”

　周禮走手里的酒瓶，對著燈照了照，還剩一半。

　他翻起筷架旁邊的玻璃杯，往里倒著酒說：“想跟你一起吃晚飯。”

　林溫看著明的酒注杯子，汩汩響著，由淺至深。

　周禮給自己倒了一杯，又將酒瓶放回林溫跟前。

　林溫重新握住瓶子。

　男人熱，才一會兒功夫，這只酒瓶就沾到了周禮的溫度。

　林溫說：“我點的燒烤不多，再給你一點？”

　只點了十五串，分量都不大，其中一半還是蔬菜。

　周禮拿起一串說：“不急，先吃著。”

　“哦。”

　兩人慢慢吃著燒烤，喝著小酒，林溫問：“你什麼時候再回港城？”

　“明早。”

　林溫點點頭。

　酒喝得快，馬上就空了，林溫又從隨包里掏出一瓶。

　周禮看著變魔，拿過酒瓶，他替開了。

　周禮問：“包里還有嗎？”

　“有。”

　“還有幾瓶？”

　“三瓶。”

　“……你最多能喝多？”

　林溫搖頭：“不知道，沒試過。”

　“那今晚試試。”

　“好啊。”林溫很干脆。

　酒瓶歸林溫，酒杯歸周禮。

　林溫道：“你還是喝點，畢竟明早的飛機。”

　周禮說：“我酒量比你好。”

　“你又不知道我酒量。”之前他們都試過醉醺醺的，但那程度本不算醉。

　“你六十度的酒都喝不了。”

　“這又不是六十度。”

　“不信就打個賭。”

　“賭什麼？”

　“想到再說。”

　林溫沒反對。

　正喝著，林溫的微信響了，是母親給發來了一張如來佛祖的圖，說是睡前見佛接福，保佑晚上有好夢。

　林溫笑了笑，放下手機，看向周禮，斟酌著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寺廟的時候，找僧人說過話？”

　“記得，”周禮道，“他們的道理都是一套套的。”

　那時林溫放不下心，周禮帶轉遍每一座大殿，見到僧人就找人聊。

　幾位僧人說的話，他們至今記憶猶新。

　“婆娑就是一個有缺憾的世界，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

　“來這里的人，都有各種各樣的不幸，他們有的患重疾，我會他們去看醫生，但有的人，得的是心因疾病，病好治，心病難醫，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心靈上的寄托。”

　就因為僧人說出“心因疾病”這個專業用詞，沒有一味的蠱人心，林溫才放心，讓父母暫時呆在寺廟。

　其實去那間寺廟的，大多數都是得了心病的人，比如林溫父母，再比如將父母帶過去的李阿姨。

　李阿姨就患有嚴重抑郁癥，像說的，曾經想過無數種自殺方法。

　僧人們說，你在意的是瓶子里的虛空，你往常看不到的那些，是瓶子外的虛空。

　可是你所在意的事業、就、等等，即使再偉大，也只是裝在瓶子里，假如你放不下自己，就無法領略瓶子外的妙世界。

　這些都是說給“李阿姨們”聽的，但抑郁癥患者，就是放不下，這病不是他們故意得的，他們的神狀態不自己控制，不是配合治療他們就能痊愈。

　林溫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不會怪周禮，但是，林溫挲著酒瓶，說道：“初中的時候我被孤立，最開始我其實很害怕，那種孤獨的覺很恐怖，可是人是有適應的，當我慢慢適應了這種孤獨，我就想，孤獨也沒什麼不好，我不需要朋友，不需要任何社，但是高一前的那個暑假，我看到了一條新聞。”

　新聞報道說，日本某男子不工作也沒有朋友，往日沒有任何社，該男從二十多歲啃老到五十多歲，最終他死在家里，直到尸發臭才被鄰居發現。

　林溫看完這則報道，就像被人打了一記悶。

　“我不想像他那樣死去。”林溫輕聲道，“所以我那個時候就規定自己，必須要朋友，將來要有正常的同事，有人，有丈夫和孩子。”

　但希這一切的人際關系都是最簡單的，挑的朋友都是簡單子，選擇的男友，至在選擇的當時，對方是簡單的。

　的，永遠都是穩定并且長久的關系。

　而周禮是個例外，他和所有人都不同，他就像個旋渦，輕易就能將人吸引進去，和那間寺廟相比，他才更像會蠱人心的那一個。

　林溫看著周禮，夜燈下他的雙眼深邃黝黑，始終如一的在專注看。

　要的是穩定和長久，而不是歸期不定之下的前路未知。

　林溫聲音有些輕飄飄的，像是不控，但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我知道你的不容易，這本不怪你，但是周禮，我不想一直都這麼懂事，永遠都是我在諒別人。我不怪你，你也別怪我。”

　桌子小，周禮胳膊又長，在林溫說完那句話的瞬間，他的手輕易來到對面，手心裹住林溫的臉頰，用了點力，像掐。

　“你傻不傻？”

　他眼睛里有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疲憊。

　臉頰并不疼，林溫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喃喃：“燒烤沒了，我幫你去點。”

　烤盤已經空了，只剩簽子能。

　點燒烤得進店，林溫起，周禮跟著站起來。

　林溫說：“你起來干什麼？”

　周禮說：“我跟你一起去。”

　“那你去點吧。”

　“一起。”

　“座位沒人看著。”

　周禮拉住的手：“座位沒了就沒了，一起。”

　“……”

　兩人一道進店點了燒烤，出來的時候座位還在。

　五瓶江小白全空之后，林溫走路已經走不出直線。周禮干脆背起，林溫趴在他背上，大約是醉糊涂了，手遮住了周禮的眼睛。

　周禮已經穿過了斑馬線，此刻正走到河邊人行道上，他腳步一頓，說：“我在走路。”

　林溫輕輕地問：“你睜開眼睛會看見什麼？”

　周禮喝了那點酒，醉意其實沒幾分，酒勁這會兒上來了一些，他嚨有點燒。

　周禮結滾，回答：“你。”

　林溫這才把手放下。

　周禮繼續往前，散步似的，不不慢。

　河面上浮著魚漂，釣魚的人又來了，不遠站著個長發人，眼尖地舉手跟他們說“嗨”。

　林溫醉酒還不忘禮貌，趴在周禮背上，高高抬手回應：“嗨。”

　聲音是一貫的輕輕，又帶了兩分醉酒才有的慵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