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回來， 是因為大夫說余歡況不樂觀，可能撐不過今晚了，讓他盡快通知家屬過來。

他想了好長時間， 還是打算讓余和平來見一面。只是他一直擔心余和平的神狀況， 大夫剛代了說不要讓他刺激。

他回來先跟梁母商量了一聲，梁母說：“母子一場， 還是該讓他見一面，他去陶家了， 還沒回來。要不你往陶家打個電話？”

“我還是親自去接他， ”梁東說， “我今天晚上可能不回來，不用等我。”

梁母點點頭，歎息了一聲， 說：“和平這孩子，怎麼這麼可憐。你也不要太難過了。”

結果梁東剛出門，就見了回來的余和平。

余和平怔怔的，彎腰撿起地上滾落的餃子， 拍了拍上頭的泥，可是拍不掉，他就拿手了， 問道：“你說什麼，……要死了？”

“沒有，大夫只是說不樂觀，讓我們有個心理準備……和平， 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好麼？”

梁東去看余和平的神，卻看不大清楚，余和平垂著頭，只有手指頭微微，但是沒有說話。

梁東就說：“可能真的撐不過去了，去看看，別讓自己將來後悔，好麼？”

余和平抬起頭來，臉上帶著驚慌無措，梁母說：“和平，聽你梁叔叔的，去看看。”

余和平似乎想笑，但臉難看的很，他笑不出來，只是說：“好好的，怎麼會出車禍呢，是不想活了，自己……還是因為我……”

“都不是，和平，跟你沒有關系，你媽媽也不想這樣，都是意外。”梁東最後還是說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他告訴余和平：“是今天早晨出的意外，過馬路的時候不小心被撞了。”

余和平把手裡的袋子給了梁母，兩隻手攥起來，大拇指蹭著大，看了梁東一眼。

梁東知道他這是答應了，便回頭對梁母說：“我帶他過去。”

梁母點點頭，對余和平說：“和平，別太傷心了，好好陪著你媽媽，聽話。”

余和平沒說話，跟著梁東往樓下走，手裡的雨傘還在往下滴著水。梁東拿過他手裡的傘，攬住了他的肩膀。

等到坐進車裡之後，余和平雙手按著眼睛，仰頭躺在椅背上，似乎在努力呼吸。梁東有些擔心他，說：“你沒事吧？”

“梁叔叔，你告訴我實話，是不是要死了？”

梁東說：“不樂觀。”

余和平聽了沒有說話。梁東發了車子，余和平有些驚慌地看向窗外，抿得的，一句話也沒有說。

到了醫院，梁東就帶著余和平進去看余歡。余歡戴著吸氧面罩，頭髮被剃了，全是扭曲的合線，余和平只看了一眼，就抖著後退了幾步，膛劇烈起伏著，靠在了牆上，不敢再去看。

梁東按住了他的肩膀，余和平張大了，卻發不出聲音，他甚至有些發懵，抓住了梁東的胳膊。

余歡的眼睛瞇著，似睜非睜，但睫在著。

在余和平的印象，他的母親一直都是一個麗的壞人，在他心裡有多壞，就有多麗。他看慣了男人為瘋狂的模樣，可是如今那一頭迷人的長發不見了，隻留下醜陋而恐怖的傷口，這極大地刺激了余和平，他對於余歡的怨恨，在剎那間消失無蹤，他隻覺得畏懼，不是畏懼於余歡，而是畏懼這變幻無常的命運。他曾經那麼痛恨的人，如今這麼脆弱的躺在那裡，好像隨時都會消失。

他握了拳頭，著走到了病床前。余歡的眼睛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沒有看他。

梁東趴到病床前，輕聲說：“余歡，我把和平帶來了。”

余歡的睫微微了，似乎要睜開眼睛，但終於還是徒勞，只有睫摻雜著渾濁的淚水，不知道是為誰而流。

梁東對余和平說：“跟你媽說句話。”

余和平紅了眼眶，聲音有些發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頭，問：“說什麼呢？”

“想說什麼都行。”梁東說，“我在外頭守著。”

他說完就走了出去，留余和平獨自在那裡。余和平有些恐慌，扭頭看梁東關上門，似乎想站起來，他抿了抿，又坐了下來，看向余歡。

多麼陌生的一個人，他幾乎都不認識了。

會就這樣死了麼？

余和平出手來，似乎想要握住余歡的手，可是到的時候忽然又收了回來，垂下頭說：“你……”

他不知道要說什麼，他甚至覺得有些可笑，像是在做夢。他在那坐了很長時間，才說：“雖然從小時候，你每次打我罵我，我都在心裡想，你怎麼沒死啊，你怎麼還不死，可是……可是我真的又很怕你死了。”余和平說著就笑了出來，臉上有些扭曲，說，“你說我是不是很矛盾，就像你一樣。”

他不知道余歡能不能聽見他說的話，自己卻陷一種緒裡面去了，眼淚盈滿眼眶，他趴在病床上，說：“你這是報應麼？還是我的詛咒靈驗了？如果是你的報應，如果是我的心願達了，為什麼我這麼難，媽，我……”

他們兩個都好好活著，做一輩子的仇人，不好麼？

“不是我選擇你做我母親的……”余和平忽然很委屈地說，“我也不想當你的兒子，可是……可是……你怎麼總是說是我的錯呢，我們為什麼不能像其他母子那樣呢……是我命不好，連累了你麼？那個人，真的是為了我死的麼……你現在這樣，也是我詛咒的麼？我……”

余和平的眼淚滾滾而落，落在他的手背上：“要是的話，我跟你說對不起啊，下輩子離我遠遠的，再找別人當你的兒子吧。”

一隻手忽然到他的頭，他噙著眼淚抬起頭來，看見余歡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卻好像沒有焦距一般，隻白皙的手指了一下他的頭。他立即抓住了那隻手，像是要抓住余歡的最後一縷魂魄。他似乎聽見余歡隔著吸氧面罩要說什麼，他卻聽不清楚，他立即趴上去，耳朵著面罩，問：“你要說什麼，我聽著呢。”

余歡的聲音那麼微弱，一切都像是在做夢一樣，他聽見余歡說：“……當初你……爺爺……，要帶你走……我……我該……該答應的，可能當時……答應了，這……這一切都……”

每個呼吸在氧氣面罩裡頭都那麼重，掩蓋住了本就虛弱微小的聲音，余和平的眼淚和口水都流了下來，面目猙獰地從床上起來，他好像有一種預知，知道余歡要死了，在那一刻，他好像什麼都忘記了，無所謂，也無所謂恨，隻急著要讓余歡聽見他的呼喊，一遍又一遍地：“媽，媽，媽……”

最後他不出來了，面目扭曲到無法發聲，哽咽堵住了他的嚨，他在跟一段歲月死別。

余和平，余和平，余是的姓，平是他的名。

他因而生，出生的時候，余歡也曾雙目溫，注視著他，許諾給他能給予的一切。

怎麼會到這個地步，怎麼走到了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