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

悵然若失看著面前那株掛雪梅樹的杜士儀聽到這聲音，連忙轉過來，這才發現是杜十三娘。不過小半年不見，杜十三娘比從前個頭高了不，站在那兒頗有一種亭亭玉立的覺，舉手投足之間更是大見變化。然而，他才這麼想著，下一刻就只見杜十三娘眼圈一下子紅了，隨即就這麼疾步奔了上前，可偏偏就在要投他懷中的時候生生止住了步子，又狠狠咬了咬脣。

“你小心把脣咬出來。”

聽到這一句一如從前的戲謔，杜十三娘這才鬆了口，低頭竭力忍住那眼淚，這才擡起頭，一字一句地說道：“阿兄，我很想你。”

“傻丫頭。”杜士儀忍不住出手去，想和從前那樣去挲的腦袋，可是面對那帶著幾分慍怒的目，不知不覺就回了手，嘆了口氣說道，“前時你捎信還說崔家上下都對你很好，真沒想到，你纔在這兒寄住了沒多久就發生了這種事……對了，太夫人是什麼時候發病的？”

“太夫人是舊疾。”杜十三娘彷彿忘了杜士儀剛剛的警告，又用編貝似的牙齒輕輕咬了咬脣，這才低聲說道，“太夫人一直對我很好，常常說，孃家的親戚都不太走了，如今有我陪著，便彷彿想起了當初在樊川長大的日子。還常常給我講那些樊川故第的舊事，又問我杜家各房各支的事……那天也就是聊著這些的時候，太夫人突然就昏厥了過去，後來雖醒了過來，可一連換了好幾個大夫都不見效，甚至連太醫署的老醫士都請過了……太夫人最初不讓去驚十一郎，也不許往長安送信，直到大前天又昏了過去，五娘子才立時命人先往長安送信，待太夫人甦醒過後，又勸說了允準，往嵩山送信。因爲太夫人最關切的便是十一郎的學業，生怕他耽誤了。”

聽到這話，想到太夫人剛剛在寢堂中猶如囈語似的，說著那些崔家舊事，想想這樣一個年近八旬的老婦，從高宗初年曆經武后韋后睿宗到如今的李隆基，也不知道度過了多風吹雨打，他忍不住打心眼裡生出一深深的敬佩。可只聽在那種最終時刻，卻依舊念念不忘流放嶺南終生未曾再見的弟杜十二郎，就可以知道在心深對於當年的忍痛不救何等自責，這是後半生再怎麼榮華富貴都挽回不了的！

“阿兄……”杜十三娘突然低聲問道，“若是你遇到當初太夫人的境，你會怎麼辦？”

“你是說你或者你將來的夫婿，倘若遇到那位杜十二郎的境遇麼？”

見杜十三娘那雙頰突然紅得猶如蝦子似的，杜士儀頓時笑了起來。他擡起頭捋了捋耳畔垂落下來的那一縷髮，隨即認真地說道：“要我說，最初不可妄是對的，總不能幫別人卻先把自己搭進去。然則人到嶺南之際，總能找到空子另外設法。比如當年裴相國的侄兒裴伷先，不就是從嶺南一度潛逃回來，繼而在北庭都護府一度風生水起？

縱使杜十二郎一時想不通，可有道是水滴石穿，真心人，難道做弟弟的還記恨姊姊一輩子？就算他真的記恨不能忘懷，也大可使人將其悄悄轉到其他地方，先讓他不至於生活困頓，能夠安平安喜樂。不論他是知道還是不知道，領或是不領，至做到了爲人兄姊應該做的。等到時局定後，那就該盡力翻案了，把當年該算的帳算清楚！”

面對這樣迥異於自己此前設想的答案，杜十三娘一時秀目異彩漣漣，想要開口讚歎抑或是附和，可頭卻一時哽咽了。好一會兒，低頭想要掩住眼中水的方纔察覺到，一隻手輕輕按了按的肩膀。

“別胡思想了，太夫人是太夫人，你阿兄是你阿兄！”

就在這時候，一直守在院子門口，一點兒存在都沒有的竹影卻疾步上前來，屈膝行禮後就慌忙說道：“郎君，娘子，崔尚書和崔府卿回來了！”

聖駕十一月底由東都回到長安，數月前纔剛由工部尚書遷黃門侍郎的崔泰之和爲太府卿的崔諤之自然不得隨之西歸。可是，面對母親病重的消息，兄弟二人無不是立時上書請假，所幸宋璟爲人雷厲風行，立時轉奏請了天子允準，二人隨即星夜馳馬而回。此時此刻，兩個在朝中位高權重的崔氏中流砥柱一路疾奔，等到了寢堂門口上臺階時，崔諤之甚至一個踉蹌幾乎栽倒，儘管崔泰之在旁邊眼疾手快攙扶了他一把，可他也是星夜馳馬不曾停歇，最後兄弟倆同時跌倒在地，幾個婢慌忙上前攙扶不迭。

崔泰之妻兒都在長安，此次只有他先行，吩咐了其他人打點好京城事務便追來。此刻，他扶著婢的手艱難站起來，就看見了崔五娘聞聲出來。不等崔五娘開口，他便急忙問道：“阿孃如何？”

“四伯父，阿爺。”見過崔泰之和崔諤之，崔五娘卻避而不答崔泰之此問，親自打起了簾子說，“請二位進去見見祖母吧。”

崔五娘如此言行舉止，崔泰之和崔諤之不都到一顆心猛然沉了無底深淵。等到兄弟相攜進了東屋，見矮足長榻上的老母正在傅媼的攙扶下逐漸坐起來，他們慌忙快步上前，一個扶著杜德的肩膀，一個握住杜德的手。崔泰之定了定神便沉聲說道：“阿孃，我和諤之回來了，回來了！”

眼睜睜看著丈夫英年早逝，次子亦是早早撒手人寰，卻又欣喜地看見另兩個兒子於千難萬險之中抓住了機會重振家聲，更爲自己帶來了一個又一個封號，杜德早已覺得此生無憾。此時此刻，握著崔諤之的手，瞧著當年貶到地方後便早生華髮，如今赫然兩鬢蒼蒼的崔泰之，聲音沙啞地說道：“泰之，你纔剛遷轉黃門侍郎，正當任用之際，我卻要連累你了。”

“阿孃這是什麼話！”崔泰之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自出一笑容道，“若阿孃真的恤我，就好好養病，那樣我就能儘快銷假回去了。諤之，你說對不對？”

“對對，四兄說得對。”崔諤之想也不想便連連點頭，也和崔泰之一樣強笑道，“不過是尋常小疾，阿孃安心養病就好。阿孃，先躺下吧？”

“我都一把年紀了，你們還拿騙小孩子的話安我？”杜德苦笑一聲，卻是沒有依言躺下，而是對兩人一字一句地說道，“該待的事我都已經待了，你們兄弟二人早已能夠獨當一面，也不用我再多說。只有一件事，你們要依我。”

崔泰之和崔諤之對視一眼，幾乎想都不想便異口同聲地開口說道：“但請阿孃吩咐。”

“如今崔氏子弟雖多，但你們嫡親兄弟兩個，終究都老了，下一輩中論才，論膽，全都遠遠不如你二人。別看如今承平之世，可要是崔氏就這麼一代代下去，興許就此沒落了。杜十九郎和杜十三娘兄妹二人沒有長輩，看上去彷彿家道中落，但杜十九郎人品子都是上上之選，更難得的是和十一郎相莫逆，且才不凡，品行出衆，杜十三娘亦是聰慧懂事，外事務五娘稍加點撥便能心領神會。所以，不妨定一門親事，無論是娶了杜十三娘爲崔家媳婦，還是嫁了兒過去，讓杜十九郎爲崔家婿，將來應是臂助！”

不會看錯人的，雖則只是同姓，但兩家祖上畢竟有些，相比孃家那些晚輩求時異常熱絡，平日裡卻有意保持距離，唯恐別人說道杜家結權貴，不卑不的杜士儀實在是強多了！

“阿孃……”崔諤之在最初的驚愕過後，立時重重點頭道，“此事我明白了，我會擇日命人前往幽州送信，與他兄妹二人的叔父杜孚詳談！”

杜士儀這一支顯然已經式微，而且又並非母親的本家，崔泰之原本心裡有一不樂意，可見崔諤之答應得乾淨利落，分明願意讓自己的子來結這一門親事，他不愣住了。然而，想想自己和妻子早就在長安給家中三個適齡兒相好了門當戶對的人家，他也就只當默許似的沒有做聲。

得到子的承諾，杜德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緩緩躺下。儘管心裡還有無數的話想說，可是在兩個兒子的陪伴下，只是微微闔上了眼睛，面上浮現出了一笑容。恍惚之間，的眼前又浮現出了出嫁時候那盛大的一幕。

清河崔氏名門著姓，而杜氏亦是世代宦，關中著姓，兩姓聯姻時，賀客如雲高朋滿座。丈夫知書達理志向遠大，而持家務教導兒善待兄弟妯娌，若不是那樣的驚濤駭浪，無時不刻需要他們殫竭慮，他們興許能白頭偕老。如今雖晚了這麼多年，但很快要去九泉之下陪伴他了。

兒子是不擔心了，只希的孫輩能夠爭氣，能夠對得起祖輩父輩創下來的家業！

握著母親逐漸冷下來的手，崔諤之突然渾一，隨即高聲人。等到兩個醫士從外頭慌忙衝進來，圍著長榻好一陣折騰，繼而到了他和崔泰之跟前滿面惶恐地說出了那幾個讓他無法相信的字時，崔諤之只覺得眼前一黑，嚨口竟涌起了一說不出的腥苦。他只聽得四周傳來了一陣陣驚呼，繼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