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寧即將回鄉完婚的事在盧氏草堂引來了好一番轟。然而,儘管韋氏盛相邀,但盧鴻如今眼疾纔剛痊癒不多久,跋涉前往東都裴氏宅自然不便,再加上草堂弟子學子衆多,自然更不可能耽誤衆多人的學業,最終便不得不婉言謝絕了。至於其他弟子,多數也就是對裴寧說了些祝福恭喜的話,可三兩句下來見裴寧面黑如炭,後頭的人也就中規中矩,再不敢隨便開玩笑。
他這一走,杜士儀和崔儉玄的日子自然鬆乏得多。崔十一郎乾脆立時撂下琵琶再也不,杜士儀想著那一首裴寧下了死命令要考較的《塞下曲》,不得勤勤懇懇練了好些天。他畢竟基礎極好,不多時就完全練了。這小半年抄書抄下來,他最初只抄史籍律例,可盧氏草堂的藏書已經不夠了,因而他索也雜抄各種前朝文集,這天他纔剛剛把某位師兄隨所攜的《齊民要》幾卷殘篇給抄了一篇,就只見崔儉玄興沖沖地進了屋子。
“杜十九,你怎麼謝我,我說盧師啦!”
“嗯?”
“嗯什麼嗯,就是公孫大家提到的林寺那位高人,難不你忘了?我對盧師說了,三師兄一走,小師弟立時天悶在屋子裡抄書讀書,再這麼下去非得熬壞了不可。我聽說嵩山林寺中技擊之頗爲出衆,打算帶著小師弟去那兒尋訪高人。哪怕不爲建功立業,強健也是好的!”
對於崔儉玄先斬後奏和扯起虎皮做大旗的功夫,杜士儀簡直歎爲觀止。他沒好氣地瞪著這個洋洋得意的傢伙,想起自己這小半年的勤積累非同小可,現如今已經冬,抄書確實變了最大的苦事,也不妨鍛鍊一下筋骨,也好鬆乏一下。話雖這麼說,可他怎麼也不能讓崔儉玄老這麼自說自話,當即丟下筆似笑非笑地說道:“我說……九師兄。”
就和崔儉玄幾乎從來不杜士儀小師弟一樣,杜士儀面對崔儉玄,也很什麼九師兄,倒是崔十一、十一郎之類的稱呼比比皆是。因此,這會兒崔儉玄聽到這一聲九師兄,立時往後退了一步,滿臉警惕地說道:“喂,我可都安排好了,你可別辜負了我一片好意!”
“可是,我最近忙得很。勞煩大師兄從嵩觀借出來的那套《漢書》,過年之後就得還回去。還有之前四師兄從前抄錄的一套《後漢書》,也不能一直丟在案上積灰。你說,我哪來的時間跟你上嵩山?”見崔儉玄那眼珠子瞪得老大,繼而就出了氣急敗壞的表,杜士儀便趕在他拍案之前,似笑非笑地說道,“要不然,九師兄你一個人先去?喏,這便是公孫大家送給咱們的銅牌。”
見杜士儀直截了當地從腰間解下了那幾乎從不離的銅牌,儘管崔儉玄已經眼熱好久了,可此時此刻他卻沒結,臉上反而氣咻咻的。倘若盧鴻是那種一味嚴格要求弟子的嚴師也就罷了,可盧鴻授課到,待弟子寬和,平素也並不端師長的架子,甚至當他們這些親傳弟子聚在草廬之際,盧鴻還會和他們開開玩笑,平素起居亦是常常關心。因而,一想到自己要真的丟下杜士儀一個人去林寺尋訪高人,必然辜負了盧師的期許,他終於忍不住一拳擂在了杜士儀那書桌上。
“杜十九,你究竟想怎樣!”
“不怎麼樣。冬日抄書辛苦,回頭你替我抄一部《漢書》如何?”
“你……”崔儉玄頓時爲之氣結。惡狠狠地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會兒,他最終咬牙切齒地說道,“好,我替你抄!”
見崔儉玄答應得痛快,杜士儀不出了一笑容。恐怕崔儉玄還沒反應過來,只當《漢書》是他之前抄過的那些短書,若是他知道先頭盧之從嵩觀回來是用了好幾匹馬方纔把這樣一部書裝箱馱進來,絕對不會答應得那麼爽快!想來這個聒噪的傢伙,回頭應該會消停很多了!
在北地,臘月正是北風捲地白草折,一年中最冷的時節。盧氏草堂在懸練峰下,卻還算避風,風的草屋經過秋日加固之後,平日倒也還捱得過去。然而此刻在風地裡,騎在馬上一路小跑,呼呼大風迎面捲來,即便杜士儀把胡袍的翻領拉起做了護領,依舊還是覺得渾上下猶如凍僵了一般。更何況那些騎馬的記憶都是他從本主上繼承得來的,初上馬疾馳還有些不穩當,如今毫不敢立時提速。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崔儉玄猶如放出籠子的小鳥,歡騰地四竄,一會兒打馬把他撂得連影子都沒了,一會兒又從前頭打馬飛奔回轉了來,順便兌他兩句。
“杜十九,回頭你可得好好練練騎!否則他日回了長安可要被人笑話的!”
“不用你說!”
著繮繩的杜士儀沒好氣地雙夾了馬腹,這才隨著崔儉玄漸漸加快了速度。後頭兩個崔氏家僕知道自家郎君的脾氣,依舊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頭。一行四人一路而行,午後時分方纔過河抵達了五峰下那座佔地廣闊的寺院。崔儉玄還是第一次來,著這座和嵩觀不相上下的大寺,好奇的意味倒是更大一些。而對於杜士儀來說,此地卻並不算陌生,只是那記憶中紅磚綠瓦的格局,卻是和此時大相徑庭。
這年頭的佛寺和道觀不同,李唐奉老子爲太上玄元皇帝,道觀多半供著老子,因而用紅磚綠瓦還過得去,佛寺卻多半都是青磚爲牆。當他們繞到了山門之前,就只見即便在這個時辰,到寺中上香的香客仍舊絡繹不絕——甚至比嵩觀的香火更旺盛。遙間,也不知道多善男信焚香禱告頂禮拜,甚至還有人從山門一路叩拜進去,虔誠得無以復加。
崔儉玄心急,甚至也不家僕去詢問,而是自個策馬來到山門前,躍下馬背就徑直來到一個知客僧面前,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們寺中可有一位做公冶絕的老者?”
那知客僧聞言一愣,端詳了崔儉玄片刻,這才雙掌合十答道:“施主恐怕弄錯了,敝寺都是僧人,並沒有複姓公孫的俗客。”
“嗯?”崔儉玄立時瞪大了眼睛。他正要發脾氣,突然瞥見杜士儀也已經下馬走了過來,他便立時反過去一把將人拉了過來,“杜十九,我急得罪人,你來問他。”
原來你也知道你急!
杜士儀暗自腹誹,卻本沒有再去問那知客僧,而是拉著崔儉玄徑直進了山門。這林寺佔地極廣,一路從各殿閣進去,到都是香客,鄉隨俗的他不得一路參拜,待見崔儉玄滿臉不願,他便低聲說道:“鄉隨俗,進寺燒香,你到了佛家地頭連個香都不燒,連個善緣都不結,徑直說是來找人的。休說這山門的知客僧未必知道,就是知道,他爲何要告訴你?”
“啊……這些和尚竟然這麼鬼!”崔儉玄這才恍然大悟,雖則仍有些不耐煩,可他還是跟著一路煞有介事地求神拜佛,等到在香火簿上大筆一揮,添上了一萬錢和清河崔十一,京兆杜十九這幾個字眼,掌管香火簿的一個僧人爲之一愣,招來一旁的小沙彌言語了一聲,隨即便雙掌合十道:“多謝二位施主廣結善緣,請舍奉茶。”
對於林寺這樣赫赫有名的嵩山大寺,一萬錢雖不算極其了不得的,但大戶人家都是每年按例佈施,而散客之中能有這樣大手筆的卻見。再加上清河崔京兆杜都是名門著姓,因而請奉茶也是常理。而那掌管香火簿僧人陪著說了一小會兒的話,見門外一個披袈裟的老僧進了屋子,慌忙迎上前去見禮,稱了一聲義寧大師。
直到這時候,崔儉玄方纔悄悄佩服地對杜士儀豎起了大拇指。對於他來說,一萬錢不過區區十貫,並不算什麼,更何況佈施給林寺這樣佛門之地,家裡人知道了也能糊弄過去。此時此刻,面對明顯算是寺中有頭有臉高僧的這位義寧大師,他正要開口說話,可卻接到了杜士儀的又一個止言的眼神。於是,兩兩廝見各自落座之後,眼看著杜士儀和盤膝坐在團上的義寧如數家珍地探討著林寺的起源輝煌,又請教佛家經義,他只覺又是驚歎又是氣悶。
來找個人還得這樣迂迴反覆,真麻煩!
倘若不是起頭在山門了個釘子,杜士儀也不會圈子兜足面子給足。這會兒見火候差不多了,他方纔笑呵呵地說道:“數月前我和崔十一郎曾經觀瞻過公孫大家劍渾,聽提起有一位故人長輩借住在林寺,因而今日遊過寺後,我和崔十一郎也想求見一下此人。因只得公孫大家提到一個名姓,其他的一無所知,不得不求詢義寧大師了。”
義寧乃是主持義獎的師弟,此刻和杜士儀說了許久的話,對這位小郎君頗有好,聞言卻是有些驚歎:“公孫大家的長輩故人?老衲在林寺幾十年,卻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不知姓甚名誰?”
“複姓公冶,單名絕。”
話音剛落,他便看見義寧的臉上出了一恍然之:“原來是那位在塔林中居的公冶先生。公冶先生當年於前代主持志大師暮年拜訪,求教武藝後就一直居塔林,很踏出山門,卻不想竟然和公孫大家有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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