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

　早在七歲的時候,江予就知道自己一個多余的人。

　那一年，外公付啟明經過漫長的自我開解，原諒了兒付雯未婚生子的荒唐事。他派人來北嶼打聽許久，找到了兒的家庭住址,并在某個傍晚到訪。當時的付雯剛回到家,正準備和江予用從公司食堂打包回來的盒飯。對于父親的到來,心并沒有欣喜,反而生出了不祥的預。

　這是付啟明第一次見到江予,老人和善地笑起來，走到江予跟前，告訴對方自己是外公。江予看著他，了一聲“外公”,沒再說話。

　那個傍晚,付啟明和付雯就江予的事,討論了很久。

　老人的意思簡單又明了。付雯生江予的時候才二十歲,如今七年過去,依舊是人最好的年紀。對來說,彩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而江予,就是彩人生不愿掙的腳鐐，是負擔，是累贅。

　七歲的孩子雖懵懂,卻也明白了簡單的事理。更何況,江予在特殊的家庭環境長大,比同齡孩子早不。他站在門后，聽到了兩位大人的對話，并牢牢記住了兩個字,“累贅”。

　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母親付雯人生的累贅。

　談結束過后，外公付啟明和江予道別，臨走前，他看了眼付雯帶回家的盒飯，問江予：“想不想外公帶你去吃好吃的？”

　江予搖頭，說不想。

　付啟明看著眼前漂亮的小男孩，意識到江予的個，隨了倔強的兒。沉思了片刻，又問：“那想不想去找爸爸？”

　江予先是搖頭，又點頭。

　“我幫你找個爸爸，好不好？”

　江予拉著付雯的手，沒有吭聲。

　一周后，江予才知道，付啟明口中的找爸爸，是將他送養給某定居在香港的付家遠親。

　那天付雯去百貨公司加班，留江予在家里寫作業。付啟明突然出現，說準備給江予一個驚喜。小孩雖然察覺到異樣，卻也順從地跟著外公出了門。

　然后，付啟明帶江予上了一輛商務車，讓司機開到郊區某快餐店。

　付啟明買了兩份兒套餐后，把江予給了一個看起來五十歲左右的人。他告訴江予，這人是外公非常可靠的朋友，會帶著江予去見新爸爸，新媽媽。

　江予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等外公走后，他一邊吃著塊，一邊忍不住哭泣。

　想起外公說的“累贅”二字，他非常努力地讓自己哭得小聲一點。

　一旁的人變得不耐煩，皺著眉頭，用一口帶著杭市口音的普通話說到：“收養你的那家，人又好，又有錢，我要是你，笑都來不及。”

　江予哭得更厲害了。

　人開始罵罵咧咧：“吵死了。你這個沒人要的小垃圾，有什麼好哭的。”

　那天，江予最終還是沒能被人帶走。

　付雯回到家，看見江予不在，立馬報了警。江予坐的車在高速口被攔截下來，等江予被帶回警局，和付雯再次見面的時候，已經是泣不聲。

　付雯抱著江予，歇斯底里地質問他，“我不是讓你待在家里嗎，啊？你是怎麼回事，是怎麼回事！”江予咬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為了躲避外公，付雯再次搬家，并搬到了位于城中、地繁華的繁星巷。

　剛搬進繁星巷的時候，江予極度自負，又極度自卑。直到有一天，他認識了程若緒。孩漂亮得像櫥窗里最昂貴的娃娃，格聰穎又可，更重要的是，在繁星巷那群同齡的孩子里面，對他最好，絕無僅有的好。

　在得知對方和江予一樣，從出便背負著對母親的愧疚時，他找到了同命相連的歸屬。孩的存在，讓一度陷困的他，認為自己不再多余。

　他們相知、相伴，他以為他們是彼此擺不掉的命中注定。然而每次面對人生的分叉口，那個人做出的選擇，都是放棄他。

　仿佛對而言，那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

　這幾年，江予的腦海里總會回憶起七歲那個午后的快餐店。七歲的他一邊哭，一邊吃著塊，邊的中年人用厭煩的語氣碎碎念叨：你就是個沒人要的小垃圾。

　是吧。

　他，江予，就是個沒有人想要的，垃圾。

　夜越來越深了。

　若緒被江予抱在懷中，過了很久，低聲安他：“你怎麼會多余呢。我看雯姨對你很好，熙仔也很喜歡你。”

　江予回答：“其實，陳叔叔對我也很好。但我媽、陳叔叔、熙仔，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若緒想起兒節那天，他們送陳澤熙回家的場景，江予把車開到了門前，并沒有進屋拜訪。

　因為太好，所以自覺多余，不愿打擾。

　江予一直都是個界限很強的人。偏偏這樣的他，最讓人心疼。

　若緒輕靠著他，想了一會兒，說到：“我并不認為你是多余的。”

　江予的呼吸很輕，在黑暗里幾乎聽不見。

　“至，對以前的我來說不是。”若緒喃喃道，“你知道嗎？在某種意義上，你治愈了我的年。”

　在歲月滄桑的繁星巷，兩個小孩相伴長，一起走過充滿缺憾的年。他們借由彼此的溫，抵擋了外界的雪雨風霜。

　若緒見他沉默，以為是自己太過麻。輕輕笑起來，頭靠在他的前，也不再說話。

　夜溫如水。

　窗外的人聲漸漸退卻，蟲鳴越來越響亮。黑暗之中，江予的心被像是被熱帶的海水浸泡著，過了很久，他才從一種綿的溫暖中回過神來。

　他低聲問：“那現在呢？”

　前的人只是依偎著他，沒有出聲。

　他底下頭，看著若緒平緩起伏的背，這才意識到，他問得太遲，而不小心睡著了。

　夏之后，天氣漸漸變得燥熱。

　因為臨近期末，學生的大課已經結束，在考試周來臨之前，若緒有一小段清閑的日子。

　某個午后，收到了國導師Neal教授發來的郵件。

　導師Neal教授除了是知名的微電子系教授，也是G市B大的客座教授。這次由B大主辦的某國際學會議，Neal教授因為疫原因無法參加，他希若緒可以作為代表之一，在會議上分他們團隊的果。

　Neal教授還在郵件里提到了自己曾經在G市的實驗室和研究團隊。B大為他提供了非常優越的基礎，在良好的運營管理之下，實驗室每年有厚的科研產出。他邀請若緒參觀實驗室，屆時B大信息院任職的某位師兄，會為作陪同和引薦。

　G市的會議在一周以后，若緒的時間表恰好有空閑。很快回復了對方，表示自己有參會的打算。

　把去G市開會的計劃發消息告訴了江予，手機另一頭，男人表示沒有異議。

　晚上，若緒和江予坐在客廳里看某國產短劇共渡時。屏幕里的故事講述著男主角如何通過更換藥、間接殺死妻子。江予忍不住笑，說若緒上次挑的電影是夫妻相相殺，這一次是丈夫謀財害命，總覺不是在看電影，而是在進行恐婚教育。

　若緒也笑起來，兩人愜意地聊著天。無所事事的夜晚，時間過得特別快。

　九點半那會兒，若緒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表一滯。

　江予拿起遙控，將電視機靜音。空氣陡然安靜下來，然后，他聽到聽筒里傳來的男聲。

　那人，“若緒”。簡簡單單兩個字，看似平常，實則親。

　若緒倒是一臉坦然：“師兄。”

　“現在方便接電話嗎？”那邊的人問。

　若緒點頭：“方便呢。Brian已經跟我說過了，下周三的會議我會參加。”

　“那晚點我讓人把邀請函給你發送過去。”

　若緒道了聲謝，又聊了幾分鐘，話題大多圍繞著一周后的學會議，以及若緒在B大信息院實驗室的參觀計劃。

　說到后半段，對方突然問，在G市待幾天。

　若緒想了想：“還沒買回來的機票，有幾個同學在G市，可能會聚一聚。”

　師兄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周末有時間嗎，如果有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周邊逛逛，到時候還有兩個Brian實驗室的師弟師妹一起。”

　師兄的這句話，就像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友，隨口說出的真誠提議。到對方的熱，若緒笑道：“謝謝，快到考試周了，學校這邊不知道有沒有其他安排。到時候有空再約。”

　很快，兩人結束了通話。

　若緒收好手機，才發現江予正坐在一旁，安靜地打量自己。

　江予并沒有聽別人電話的習慣，然而，當他捕捉到開場白“若緒”兩個字時，心里泛起了異樣。

　他的目平靜而深邃，仿佛帶著不聲的審視。直到若緒在他這樣的眼神中敗下陣來，主坦白道：“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覺得還是得跟你說一聲。”

　江予問：“什麼事。”

　若緒琢磨著用詞：“剛才打來電話的師兄，是我的前男友。”

　江予：“那個Galvin？”

　若緒搖頭：“不是。”

　江予眉頭微蹙，不悅的緒稍縱即逝：“你還有別的前男友？”

　若緒點點頭。

　江予：“……”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