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誰在說謊

王府暗衛也是懂眼的， 一聽季燕然吩咐， 二話不說便抬高板子， 挾威裹風地重重拍在李財眼前。“劈啪”一聲， 三指寬的厚重竹板自中間扭曲裂開， 碎渣灰塵四飛濺，李財眼睜睜看著地上被砸出一個深坑，那半截兒耷拉無力的刑，就像是自己即將耷拉無力的斷，於是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哭嚎出聲：“大夫人！那化藥是大夫人給我的！”

“哦？”季燕然問，“不是許大掌櫃， 而是他的夫人？”

李財冒著虛汗， 連連點頭。那晚他一直在外頭賭錢， 直到天麻麻亮的時候， 才匆匆忙忙被喚回去。當時張瑞瑞已經咽了氣， 上到都是傷，脖頸也有明顯的指痕，慘不忍睹。原打算帶去後山刨坑埋了， 可那陣家裡偏偏來了一群客人，說要恭喜許大掌櫃又得佳人， 鬧哄哄的人多眼雜，為了避免醜事暴， 急之下，只得暫時將首掀枯井。

“原打算等到晚上，再帶出去埋了的。”李財道， “可下午的時候，大夫人卻說有一瓶化水，只要澆上去，保管能化得連渣滓都不剩。”

於是當天深夜，李財便依言照做，將一整瓶藥水都倒進了井裡。

袁氏與另幾個僕役當時也在，本以為會像說書故事裡的那樣，悄無聲息化為一灘膿，可誰曾想，井裡竟冒出了劇烈而又刺鼻的氣味，久久不散，像是無辜猙獰的冤魂，嚇得眾人魂飛魄散，趕忙取了七八床棉被遮住井口，擔驚怕地捱過好幾個時辰，那味道才稍微散了一些。

李財繼續道：“天亮之後，我壯著膽子看了一眼，裡頭的確已經化得差不多了，骨頭白森森的。”

季燕然問：“既都化了骨頭，為何不撿出來丟到山莊外，卻還要繼續填在井裡？”

“大夫人原是打算扔了的。”李財老老實實道，“但後來卻改了主意。”

那詭異氣味在化時，早已浸骨髓，宅子裡的野狗一聞到就瘋，拉都拉不住地想沖過去刨。袁氏擔心這新鮮白骨若丟到外頭，被野狗刨出來，難免又要引起府注意，招來不必要的麻煩，索便往井中投了不甜膩香料，打算熏一段時日再理。

雲倚風單手撐著腮幫子：“所有這些事，皆為袁氏一人所做？莫不是許大掌櫃在糟蹋完姑娘後，就進房中閉門不出了？”

“我從賭莊回去的時候，院中只有大夫人，老爺待在房裡，說他見不得死人。”李財惶惶回憶，“後來道喜的賓客來了，老爺就去前院招待客人，從中午到晚上，被人攙回來的時候，已是喝得爛醉如泥了。”

張孤鶴聽著那許氏夫婦所犯惡行，心中怒火熊熊，原本就青黑的臉，此時更是黑中帶紫。他自認明察秋毫、素來公正，卻不想竟會被許秋旺蒙蔽這許多年，還一直尊其為仁慈善人。強、殺人、毀之後，再往死者頭上倒一盆污水，令張家人至今備煎熬，能做出此等禽不如的事，哪裡還配得上一個“善”字。

季燕然又問：“所以在首被拋井中後，許秋旺就去了前院，直到晚上才回來。而當天下午，袁氏將化水給了你？”

李財點頭：“是。”

“是從哪裡得來的化水？”

“這我就不知道了，真不知道。”李財道，“那天我也害怕，大夫人讓我在院中守著枯井，中途回去了一陣，再來時就拿了化水，許是以前就放在房中的吧。”

張孤鶴在一旁皺眉，顯然也覺察出異常。聽這些人毀時的形，應當是頭回做這種事，否則不該一聞到氣味就驚慌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可若先前從未殺過人，那房中又為何會藏有化水？

李財渾癱，趴在堂下抖若篩糠，也再說不出什麼，王府暗衛便將他拖了下去，暫且收押休息一陣。

張孤鶴問：“王爺對此有何看法？”

“袁氏一開始是打算埋荒山的，直到下午才改變主意。”季燕然道，“所以在這段時間裡，應該有人提醒了，並且給了那瓶化水。”

張孤鶴點頭，又請教：“那雲門主呢？”

“我？”雲倚風誠懇道，“我一介江湖中人……啊呀！”

季燕然又拍了他的腦門一下：“好好說話！”

雲倚風坐直，道：“給化水的那個人，應當也沒什麼經驗，否則至應該提醒一句，幹這種事需選在通風暢快的野外，河邊最好，哪有人直接倒如枯井裡，那種地方狹小，異味莫說三五個月，就算一年兩年，只怕也散不乾淨。

“那到底是誰呢？”季燕然自言自語。

雲倚風答：“山莊的人吧。袁氏一個婦道人家，在許秋旺出事之前，都是深居簡出，應該沒多機會結識外頭的閒人。不過那人究竟是誰，怕就要由張大人來審了。”

……

暮時分，袁氏被帶進了府衙。

事既已敗，反而不像先前那般慌，拿出當家主母的沉穩做派來，一口咬定化水是許秋旺半年前就帶回來的，說是江湖裡的稀罕貨，準備得空了化頭豬化只，看看這說書先生故事中的奇藥到底有多歹毒。自己在剛發現張瑞瑞的時，由於太過懼怕，所以沒能及時想起來，後頭緩了一陣才記起還有此，便直接拿來用了。

季燕然道：“拿著化水化鴨魚，許大掌櫃平日裡的好還奇特。”

袁氏低頭道：“是，我家老爺平日裡就喜歡收集各種稀罕玩意，從古玩到兵，甚至還有南面的蠱毒幹嬰，擺滿了好幾間房，諸位若不信，隨時都能去看。”

故事聽起來並無破綻，袁氏的眼神亦沒有任何閃躲，佐證也齊全——連幹嬰都有，那再有一瓶化水，像也不奇怪。

人是許秋旺殺的，化水是許秋旺買的，孫達是許秋旺找的，而現在許秋旺已經死了，一命還過一命，袁氏與僕役頂多算從犯，剩下的就只有到張家登門道歉，還死者清白，賠些銀兩，或許再加個挨板子與坐牢悔過，很快就能順利結案。

但雲倚風總覺得，這件事背後或許還有更多。

從公堂上下來後，他坐在屋頂上，獨自看著遠的星河出神。

“不冷嗎？”季燕然尋了一圈才找到人，“飯都沒吃，怎麼跑這兒來了。”

雲倚風拍拍自己邊。

季燕然輕鬆躍上房頂，坐過去問：“又在想什麼？”

“想那瓶化水。”雲倚風答，“風雨門的弟子已經回來了，說許秋旺的確收集了好幾間房的怪玩意，袁氏沒說謊。”

季燕然替他將領拉高：“所以呢，你仍有懷疑？”

“許秋旺已經死了。”雲倚風道，“若我是袁氏，也會想把所有事都推到他頭上，好讓活著的人清清白白。”

“此事的確有些棘手。”季燕然提議，“不如這樣，我替張孤鶴出銀子，雇風雨門幫忙找線索，看那瓶化水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如何？”

雲倚風一口拒絕：“不如何。”

季燕然舉手：“老吳在，我這回保證不賒帳。”

雲倚風上下打量，像是在思考這番話的可信度。

季燕然經驗富：“兵符和娘不行。”

雲倚風沒忍住笑，手推了他一把。

“走吧，先去吃點東西。”季燕然將人拉起來，“我們去八仙樓。”

“沒胃口。”雲倚風被他拖得踉蹌，“府衙裡沒有廚房嗎？煮碗面就是了。”

“別。”季燕然道，“留在府衙吃飯，就得陪著張孤鶴，他現在除了案，還在痛恨自己識人不清，臉黑得像炭一樣，你我還是離遠些吧。”

八仙樓是城中最大的酒樓，此時又正是吃飯的時候，堂子裡滿了食客，連門口都有人坐著在等位置。劃拳喝酒的聲音，鬧得幾裡地外都能聽到，雲倚風停住腳步，不願再往前挪一步：“不如王爺先進去亮明份，將裡頭所有人都趕出來。”

季燕然面不改，一把攬過他的肩膀：“方才你說什麼來著，想吃面？”

雲倚風不甘不願，從鼻子裡出一個懶洋洋的“嗯”字。

寂靜的小巷子裡，攤主夫婦熱招呼，替兩人煮了細細的龍鬚麵，又端了鮮甜熱湯過來。

澆頭是本地的河蝦，又脆又，季燕然小聲問：“如何？比起八仙樓來也不差吧？”

雲倚風裹服，專心致志低頭吃面，不想再同他說話。

季燕然剛剛在府衙裡吃了幾個包子，此時也不，便只坐在一邊陪著。閑得無聊四下看看，這家的面大概真的很好吃，有獷男人吸溜得震天響，湯在燭火下飛濺，一邊嚼還要一邊說話，恨不能噴出一裡地。

……

蕭王殿下淡定收回視線。

雲倚風安靜喝完一勺湯，轉頭納悶道：“王爺一直盯著我做什麼？”

“沒什麼。”季燕然道，“我發現這許多人裡，只有你吃相最好看。”

雲倚風隨口問：“有多好看？”

季燕然想了想，記起兒時在花園湖中見過的那群白大鳥，它們一群一群優雅地停留在水面上，又高貴又漂亮，讓人忍不住就想輕輕一，或者細心畫在紙上。

於是他不假思索道：“像鵝。”

雲倚風：“……”

你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