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嚶鳴差點出聲來, 眼見著一個瀟灑的影躍過墻，筆直落在了芭蕉樹上。那芭蕉年代久遠，總有二三十年了吧, 枝干闊大壯，饒是如此也被斷了。只聽咔嚓一聲，葉片隨人一塊兒墜落下來，想這下子不好了, 萬歲爺要吃人了。

月上柳梢頭，真要是一彎弦月倒也罷了，可惜的是今晚大月亮煌煌照著天地, 發生的一切無所遁形。心里驚惶，忙提著袍子跑過去，看見一個人懊惱地坐在芭蕉樹底下, 正憤怒地拍打著裳。

“主子爺？”訕笑了兩聲，“您沒事兒吧？”

皇帝虎著臉，覺得很沒面子，“厚樸是故意的嗎？把朕領到這里來，事先也該告訴朕有樹才好啊。”

嚶鳴怕他怪罪, 一徑賠笑說：“是，這孩子辦事就是不牢靠得很, 回頭我一定好好罵他。您這會兒怎麼樣了？沒摔著吧？”

皇帝不說話, 滿臉的不高興, 不用掌燈就看見了。嚶鳴知道他惱, 也不去哄他, 相了這麼長時候，早就準了，他那狗脾氣越哄越蹬鼻子上臉，不如打打馬虎眼糊弄過去，只要他忘了，萬事都好商量。

姑娘夜會喜歡的人，那份溫脈脈從每個細微的作里發散出來，背著兩手，扭地慢悠悠轉子，嫵得像檐下那盞徐徐轉的料燈，“您怎麼上我們家來了？要是有什麼示下，打發人登門，或是白天駕親臨也啊，犯不著大晚上來，還跳墻……”

皇帝很尷尬，“朕是不想把你府上鬧得大，眼看大婚在即，府里各樣都要安排，倘或這會子迎駕，大家都費手腳……”說完了發現這種說法十分有理有據，便加了一句，“朕是為你齊家著想。”

嚶鳴哦了聲，“那就多謝主子恤了，不過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吶，您大晚上跳墻進來見我，是為什麼呀？”

明知故問，皇帝有點生氣，“跳墻、跳墻……朕是一國之君，你拿這個字眼形容朕，是想讓朕下不來臺嗎？”

嚶鳴說不敢，“您總得說明白是來干什麼的，我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迎駕呀。”

“有什麼可迎的。”皇帝不耐煩道，拍了拍背后，舉步就往屋里去，邊走邊道，“朕是閑著無聊出來逛逛，恰好經過你家門前，順道進來看一眼罷了。”

跟在他后進來，怕有人誤闖，回掩上了半邊門。燈下才看清他的打扮，徐徐點頭，點得意味深長，“敢您這回還是微服出巡吶？”這是頭一回見他穿這樣，四開叉的袍子上罩著黃馬褂，那模樣更多了幾分干。悵惘地想，要是他出公侯人家，這樣年紀正是封一等侍衛，掙圖魯名的時候吧！

皇帝自然也要打量，才分開幾天而已，乍一見，竟有些陌生了。這清水臉子清水的腰，在宮里很見，后妃們有帝王家的尊貴面要維持，別說白天梳妝打扮了，就算夜里都要拿拍滿全。宮里的生活，活的就是一個致，只是這致并非人人都。比方這位皇后，回到了自在生活了十幾年的小院兒，摘完了頭上釵環，干脆素面朝天。

“你不知道今兒夜里朕要來瞧你嗎？”

說知道，“我這才把院子里的人都撤出去了，不就是為了等您嗎。”

“那你怎麼不打扮打扮？”皇帝覺得有些納悶，“你是不怕自己的丑樣子落了朕的眼，破罐子破摔了啊？”

嚶鳴要生氣了，鼓著腮幫子看著他，“您別說我，也不瞧瞧您自己。您來探我，就打扮這樣，卻要我盛裝出迎，這是什麼道理？”

皇帝低頭看看自己上，頓時有些氣餒，但這不妨礙他替自己狡辯，“朕是為了行事低調，當然得換一裳。你是人，會見爺們兒不該收拾自己的儀容嗎？”

可是自己這怎麼了？要是聽他數落，倒像自己沒穿裳似的。托著兩臂說：“您來前我換過裳了，我還了點兒，您是不是眼神不好？哎呀，我想起來了，您可不是眼神不好嘛，看書只能看一炷香工夫，要是換個份，那就是殘疾啊。”

皇帝目瞪口呆，“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老是這麼和朕說話。”

嚶鳴笑了笑，“咱們是自己人，您瞧您都黑跳墻進來瞧我了，還在乎我兌您兩句嗎？橫豎咱們以前就是這麼過來的，再過兩天大婚，夫妻之間還要藏著掖著干什麼，我又不是您后宮那些小主兒。”

皇帝被堵得說不出話來，這就是自討苦吃，不在的時候想，恨不得立刻見到；如今在眼前了，帶著壞笑扎他的心，他憋屈得厲害又發泄不出來，頓時到一種無的窩囊。

他別開了臉，“張閉夫妻，你可真好意思。”

嚶鳴臉上的笑漸漸匿了，“我也沒說錯呀，您不想和我做夫妻嗎？”

皇帝很著急，“朕的意思你沒弄明白，朕是說這夫妻二字到了你里，怎麼和朋友沒什麼兩樣兒？你不該一下嗎？”

為什麼要？其實剛開始的時候他們管皇后，都臊得腳趾頭發燙，可時候長了就沒這種局促了。他說得很是，夫妻二字如今說起來就和朋友一樣，畢竟有名無實地共了三個月，兩個人見面烏眼似的，時不時還要斗上一斗，再多的都斗沒了。

不過他來瞧，心里真的很。皇帝生來尊貴且驕傲，為了見，跳墻還摔了一跤……嗤地一聲笑出來，然后他的眼風立刻殺到，聲氣說：“你笑什麼？不許笑！”

“這人真霸道。”捂著說，“我見了您不笑，還我哭不？”

話里話外雖都帶刺兒，可這樣真好的，人一輩子能有一個愿意為舍下臉面的男人，就已經是很大的就了。之前并沒有指他來瞧，自己閑下來想他的時候，有種害單相思的尷尬。知道他很忙，兒不敢奢他能排除萬難來見一遭兒。可他來了，亦很想，所以這短短的五天他也像一樣難熬，說明他心里兜著呢。

抿著，邊笑出了一個甜盞子，“聽我阿瑪說，這兩天朝中大事不斷，我以為您忙得顧不上我呢。”

皇帝說是很忙，一面斜眼乜，言下之意朕百忙之中空來瞧你，你還不激涕零麼？

可卻在琢磨別的，“也有那些說忙的，忙起來不著耳朵，想見一面比登天還難。”

皇帝哂笑了一聲，“再忙能忙得過朕？不過借口罷了。真想見一個人，哪怕省下吃飯的時候，也能來見一面……”說完發現似笑非笑看著他，他的腦子一瞬停轉，忙調開視線東拉西扯，“你這屋子還不錯。”

嚶鳴起先很著急，他從來沒有一句準話，眼看要捅破窗戶紙的時候，他總能再給你砌上一堵墻。可就是這樣的脾氣，偶爾也會在你不經意的時候喂你吃顆糖豆兒，表白起真心來半點不帶含糊。現如今也習慣了，指著他意說撓心話，那是不能夠了。但只要他心里有那份在乎，就覺得他尚且能算半個良人，日子也能將就過一過的。

“今兒冊立禮送來的皇后印璽我看了，金印上頭放著一封書信，那字兒是您寫的吧？”

皇帝有些不自在，其實他早就后悔了，反正最后人都來了，這幾個字寫下來就顯得多此一舉。最近他常這樣，一拍腦袋做個決定，辦完之后又開始后悔，上回的招蝴蝶也好，這回的寫短信也好，無一不和有關。也許就是這麼人彷徨，里頭做不到深思慮，想一出是一出，即便他主宰萬里江山也不能幸免。又揪著不放，拿這個來取笑，這就讓他愈發坐立難安。他想告訴，自己很想，可他說不出口。里頭做小伏低，這個好像比較難，他是皇帝嘛，皇帝就應該頂天立地，等著來向他撒，等著說離不開他。

于是他很氣地嗯了聲，“朕原不想寫的，是德祿說應當一皇后的心，說皇后這兩天一定很想朕。”

嚶鳴聽完一撇，怪道用了“亦”字呢，這人要不是皇帝，這輩子八都娶不上老婆。

淡笑了聲，“德祿真是人意兒，不過猜我的心事，猜得不大準。我在家一刻不得閑，兩位母親替我準備了好些陪嫁，樣樣要我過目，我哪兒騰得出空兒來想您呢。”

皇帝有些失，濃眉也擰了起來，心說這人太無趣了，他都屈尊來看了，說句好聽的又怎麼樣？結果偏不，自己打開了琺瑯八角小食盒，悠哉悠哉吃上餞啦。他覺得得不到重視，嘟囔了句：“當朕沒來！”起便要走。

噯了一聲，一手攔住他，一手了個餞喂進他里，作行云流水一氣呵，“吃了我家餞兒，可就是我家的人啦。”

啊，是在調戲他吧！皇帝只覺春心漾，這人怎麼這麼可呢，要是換了以往，這種橋段他絕對不屑一顧，可如今沉溺其中，為什麼那麼無聊且孩子氣的周旋，也讓他樂此不疲？

他捂住了，仿佛怕那餞會掉出來似的，修長的手指遮擋住半張臉，長長的眼睫低垂，含住了眸底閃耀的金環，看上去有種刻骨的溫。嚶鳴微微嘆息，還記得第一次在東一長街上見他，那時候天威凜凜殺氣撲面，帝王份讓人由衷到恐懼。果然人是不能混了的，了多傻的樣子都會暴出來，誰能想到朝堂上呼風喚雨的皇帝，私底下和殺不得一樣腦瓜子清奇。

“甜麼？”托腮問他，手指頭上黏膩，很自然地了。

皇帝看見那丁香小舌在間出沒，雙耳頓時嗡鳴。才剛是過了手指才喂他吃餞的麼？這麼做，難道是想引他？

男人的推演運轉起來，縝到足以毀天滅地。他結滾，一雙眼睛直直向，“很……很甜。”

笑了笑，“既然餞好吃，不妨再多坐一會兒吧，好容易來的。”

他聽出了弦外之音，可能是想留他過夜了。這樣也不是不可以，外頭的德祿不見他回去自會明白，娘娘的小院兒像盤，把萬歲爺給網住了。他甚至想好了明天該什麼時候起，什麼時候趕回宮去。好在明兒沒有門聽政，起推后一些，他還能不慌不忙穿離開。

皇帝一個人想得渾冒熱氣，快要立冬的時節了，雙手攥出了滿把汗，“既然皇后相留，朕也不好不賞你臉。朕本來覺得這趟走得沒有道理，可現在覺得你很曉事兒，朕心甚。”

其實這皇帝很好騙啊，嚶鳴暗暗想，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喂了一顆餞就被收買了。

沖他眨眨眼，“再來一顆麼？”

皇帝心跳如雷，在手去揭盒蓋的時候，忽然握住了的手，“朕不想吃餞了，朕想……”

嚶鳴呆了呆，見他站起來，手上微微使了點力氣，把也提溜起來了。

屋里熱烘烘，像生了無數火盆似的，人心慌氣短。他們面對面站著，皇帝終于握住了的一雙手，拇指無意識地在手背上挲著，說：“皇后……朕算了算，你今晚上不方便啊。”

嚶鳴覺得一盆冷水澆下來，冰棱從頭頂凝結到了腳底。絕地看著眼前這男人，心想這是個什麼怪？該不是棒槌了吧？

氣涌如山，沉聲說：“要不是因為您是皇上，我準要打您啦。”

皇帝說：“為什麼？”

“您是不是齡集吃多了，整天就想那事兒？”氣哼哼道，“您知道該怎麼和姑娘說話嗎？您瞧您握著我的手呢，您應該說嚶鳴，朕一時一刻也不想和你分開，朕就仗著自己是皇帝，要不這輩子哪兒能娶到你呢。你肯嫁給朕，是朕三生有幸。”

皇帝干瞪眼，“你站著也能說夢話？”

看來他一點兒都不贊同的話，心里委屈死了，咬著怨懟地看著他。

即便到了這時候，兩雙手也不愿意分開，皇帝握著，上卻不肯相讓，“這話應該你來說，能嫁給朕是你三生有幸。朕不嫌你猖狂，不嫌你貪吃，往后你只要好好聽話，朕會把你當回事兒的。”

嚶鳴氣得直冒淚花兒，“您快拉倒吧，您一天到晚就想干那事兒。”

皇帝紅了臉，“朕已經小半年沒翻牌子了，不想那事兒全天下的人都該著急了。”看流眼淚，也鬧不清到底是怎麼了，好好說話哭什麼！卷起袖子胡給了，“不許哭，到時候朕輕點兒，這總了吧！”

所以他們的談話是毫無章法的想哪兒說哪兒，從餞閑扯到房事，什麼都有商有量的。嚶鳴堵得心口疼，“您的腦袋里到底裝的是什麼？我老在琢磨，怎麼也琢磨不明白。”

皇帝說：“這個你就沒朕聰明，朕早就琢磨出你的腦仁兒了，山核桃嘛，一點不錯。”

要氣死了，打算一腳把他踹出去，正要抬的時候，他忽然一把抱上來，“你別，讓朕摟一會兒。什麼都不干，就摟一會兒。”那懷抱是強制的，蠻狠的，箍住，不容逃。

嚶鳴詫異良久，滿肚子的擰勁兒忽然就消散了，垂落的兩條臂膀慢慢移上來，摟住了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