嚶鳴真的就這麼被帶走了, 像被人伢子售賣的可憐人兒, 失魂落魄地跟皇帝走出了慈寧門, 大太照在腦門上火辣辣的，都不知道躲了。

皇帝高高坐在肩輿上，就在右側隨輿行走，眼梢能瞥見小兩把上垂掛的朱紅的絡子，卻竟不敢低頭看一眼。他還在夢境一般的困里, 太皇太后的話讓他無法消化，他以為這個二五眼會長期糾結于薛深知的死, 對他和整個后宮都充滿敵意，沒想到今天意外得知的心事, 這讓皇帝不著頭腦之余，又有一點游般的欣喜。

至于欣喜什麼，他覺得沒有必要深究, 橫豎他一向遵從自己的心。他只是好奇, 究竟是什麼時候喜歡上他的, 是在去鞏華城的路上？還是上回醉酒留在大帳過夜的那晚？當時其實他們睡得相距不遠，也許自己安置后也來看過他。皇帝自問自條件無可挑剔，春秋鼎盛的年紀，站上了無人可以企及的高峰，手握蒼生睥睨天下, 且又有一副朗朗好相貌, 確實沒有理由不喜歡他啊。

不過人總肚子里打司, 那天他們一同走在夾道里, 當時沒有第三個人在場，為什麼不向他吐心事呢。如果說，雖然他也許不愿，但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還是會勉為其難的。只要說，眼下可能又是另一種境況，畢竟是要當皇后的人，他自然一切以皇后的好惡為先。

角忍不住要上揚，皇帝兩手扣住游龍把手，他不知道自己在使什麼勁兒，只是覺得需要花極大的力氣按捺，因為他是皇帝，他必須穩重練達。不喜歡他抬舉貴妃，他又覺得好笑，這事兒就算是皇后也管不著，帝王要權衡利弊，平衡天下，非但沒道理不高興，還應該諒他……但吃味兒，吃味兒了！果然人就是人啊，面兒上裝得那麼老，私底下終究有小兒。

皇帝支起手，裝模作樣掩住鼻子以下的部分，上半截不聲，下半截在掌心里綻出了花兒。

嚶鳴呢，覺得既冤枉又憋屈，為什麼昨天的經過從太皇太后里說出來，就變了另外一種味道？明明是們套的話，也就是順一說罷了，結果把變了一個幽怨的，眼熱別人被幸的蠢人。覺得實在太掃臉了，不知皇帝現在怎麼看，八覺得癩蛤蟆想吃天鵝，覺得肖想他。真是天地良心，看見他就眼前發黑，怎麼能對他有任何非分之想呢。可是這話又沒法解釋，自從進宮以來，就一直在蒙不白之冤。朝甬道盡頭看去，發現天也矮下來了，眼里沒有了彩，整個世界都是灰暗的。

可的愁眉不展，在皇帝眼里卻是赧的表現。太皇太后真沒顧全的面子，把的心事全抖出來了，姑娘家臉皮薄，看吧，甚至不好意思瞧他一眼！兩個人過了好幾回的招兒，算是兌出了，這份很難得。皇帝現在回想起來，竟覺得以前自己有些錙銖必較了，畢竟是孩兒，讓著點兒沒什麼，以前虧待了，往后善待就是了。

德祿在輦另一側行走，只看見萬歲爺眼梢浮起一點仰月的笑紋，他從萬歲爺即位起便伺候，這麼多年，萬歲爺從沒有哪一日這樣自得其樂過，他作為心的奴才，也由衷地為主子到高興。

這會兒萬歲爺得著了寶貝，料想是沒心思理政務了吧！他仰頭問：“主子爺，擺駕乾清宮，還是直回養心殿？”

皇帝沉了下，覺得政務一時半會兒理不完，嚶鳴才到前，還是先安頓要。于是皇帝道：“先回養心殿。”

德祿響亮地應了聲嗻，高聲發令：“萬歲爺擺駕養心殿。”

抬輿的腳下穩穩邁起來，穿過隆宗門，一氣兒到了遵義門前。肩輿落地了，按著往常的慣例，德祿應當伺候萬歲爺下輿，可今兒他沒挪步，只是給嚶鳴遞眼，示意上前接應主子。

嚶鳴騎虎難下，只得躬探出了手。結果皇帝沒有搭，反倒輕輕一拂，把的胳膊拂了下來，“你不是來當使喚丫頭的，大可不必。”

嚶鳴心上一跳，皇帝這麼有人味兒，真是開天辟地第一回 ，竟讓有些無所適從起來。但皇帝卻是悠然自得的，他負著手，自己從肩輿上下來，自己走進了宮門。

小富是門上的石敢當，常年猴在門前，見萬歲爺后跟著怏怏不樂的嚶姑娘，嚶姑娘后頭的松格挎著小包袱，頓時就明白過來了。他沖德祿眉弄眼，德祿邪地一笑，小富頓時一拍大，了！

眼下人來了，住該怎麼指派，原本是管事的料理，但這回皇帝覺得應該親自持，畢竟不是一般人。養心殿屋子很多，這里和乾清宮不一樣，是完完全全屬于他自己的小地方。他平時大多住在后殿的東梢間，順堂古來用以皇后隨居，燕禧堂為貴妃所居。春貴妃晉封后沒在養心殿過過夜，燕禧堂空置，不必擔心會遇上春挼藍，因此東邊的順堂正合適，離得又近，又十分合禮制。

皇帝指派的時候，顯得很坦，“橫豎順堂空著，那幾間屋子就賞你了。”

嚶鳴站在后殿門前，穿堂風吹鬢邊的頭發，的神有些木訥，“萬歲爺，您住哪兒？”

皇帝被問得難堪，告訴就住隔壁麼，好像有些說不出口。這二五眼生放肆，又不愿意惹人非議，實在假模假式。要換作平時，他大約會不耐煩，覺得不識抬舉。可現在卻不這麼認為，他能諒才被太皇太后掀了老底，極力挽回面下的故作矜持。

是怕嗎？怕他會幸了？皇帝心頭驀地一熱，這個揣測讓他產生暈眩之，他了道：“又日新。”

“又日新是哪里？”嚶鳴遲遲問，看見皇帝巍巍抬起手，朝東梢間指了指。

一墻之隔？嚶鳴驚恐地扭過頭看他，皇帝從那雙眼睛里看見了不愿。怎麼不愿呢，難道不要皇后的名分了？天天看見他，不是的愿嗎？

他很費思量，“這個指派不好？”

嚶鳴到困頓，“奴才是哪個名牌上的人……”

這是在抱怨，覺得這會兒還沒下冊封詔書，心里不痛快吧？皇帝想笑，但很快又正了臉，沉聲道：“你將來用不著上牌子，可以走宮。”

此話一出，嚶鳴險些崴倒，哆哆嗦嗦在腦子里過了好幾遍，究竟走宮是什麼意思。

宮里專用的詞兒很多，背宮和走宮是專指侍寢的。妃嬪被翻了膳牌，了拿大紅被褥一裹，由太監從寢宮背出來，背進養心殿，再轉手由敬事房的送上皇帝龍床。那是沒拿們當人看，完全像對待牲口似的，人的尊嚴都被剝奪干凈了。而走宮不同，走宮是大大方方自己走進養心殿，除了皇后和皇帝特許的個別人，誰也沒有這樣的殊榮。雖然皇帝已經默認是將來的皇后了，可他直接拿侍寢說事兒，嚶鳴還是覺得他不要臉了。

和他大眼瞪小眼，皇帝看著慢慢紅了臉，先從臉頰開始，然后到耳朵，最后連眼睛都紅了。他不明白，這點小事，怎麼能把這樣。

他心里歡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匆促說：“朕還要接見臣工。”便轉走出明間，往乾清宮去了。

嚶鳴還在發懵，小富迎上來，就地打了個千兒，“姑娘這回上前來啦，往后咱們也好有照應吶。”

這才回過神來，“我來這兒也不知道能干什麼，往后要諳達們多提點。”

小富一疊聲說不，“您來這兒可不是來伺候的，老佛爺早說過，您是來照看主子爺飲食起居，來督辦奴才們的。”

所以這是個什麼事由？養心殿總管？嚶鳴意興闌珊，料定皇帝肯定此番沒安好心，那個順堂，是說什麼都不敢住的。

“我在頭所殿住慣了，還是住在那里的好。那里離慈寧宮和壽安宮近，還能常去瞧瞧老佛爺和太后。”笑了笑，轉頭指派松格，“認過了地方，眼下沒事兒，咱們先回西三所吧。”

們主仆倆就那麼大搖大擺走了，留下小富和三慶面面相覷，“順堂是皇后的住啊，旁人連想都別想，姑娘怎麼不愿意呢？”

三慶了下，“八是覺得名不正言不順，又兼吃貴主兒的醋，心里不用。”

小富訕訕笑道：“姑娘心忒重了，那位雖晉了貴妃，其實和尋常妃嬪沒什麼兩樣，燕禧堂的邊都沒沾著。往后在主子跟前，自然就知道了。”

三慶搖了搖腦袋，他對孩兒的心思琢磨得還不夠徹，料著吃起味兒來，就什麼道理都不講了吧！

嚶鳴那廂走得匆匆，的心境一向開闊，但今天的事兒讓很沒面子，因此心萬分低落。雖在皇帝跟前總下氣兒，但心有骨氣，皇帝也知道不屈服。如今太皇太后一句話，那鬼見愁連走宮都想到了，可見他心里是怎麼瞧的。

松格追得氣吁吁，“主子，您不住萬歲爺指派的地方，回頭萬歲爺治您的罪怎麼辦？”

嚶鳴捂住了臉，“我臊都臊死了，還怕什麼治罪！”

回到頭所，氣若游地僵臥了半晌，松格坐在床前，也覺得有些無可奈何。事關尊嚴，突然對死對頭屈服也就算了，還被宣稱著喜歡人家，這種臉……確實喪盡了啊！

五月心里的天，說變就變了，上半晌還響晴呢，到了午后就悶雷陣陣，天一氣兒暗下來了。眼看要下雨，松格忙關上了窗戶，屋子里黑得要掌燈，一面吹火折子，一面勸主子：“您不能著肚子啊，才送來的鵝油卷，又又脆，主子您進點兒吧，我給您斟茶。”

可嚶鳴躺著沒，臉上還蓋著方帕子，油燈下看著真瘆人。

松格嘆了口氣，“您和自己置什麼氣呢，這也不是大事兒。”走過去掀起了帕子的一只角，“老佛爺就拿您和萬歲爺扯到一塊兒，那是老人家疼您吶。”

外頭終于雨聲隆隆，嚶鳴肚子得喚起來，才下炕挪到了桌前。

鵝油卷是吃的，宮里別的沒什麼好，只有點心小吃深得心。才出爐的好東西，聞著確實香甜，捻了一個細嚼慢咽，肚子里有了東西，才把那口窩囊氣吐出來，撐著腦袋說：“我瞧春貴妃好的，年輕輕的姑娘，長得也標致。才晉位，皇上疼惜些是應當，偏問我難不難，我有什麼可難的！老佛爺和太后都愿意我說難，我自然要順著們的意思，這倒好，傳到前去了。皇上聽了這話，像是和先前不一樣了，他別不是誤以為我喜歡他，這才對我好些的吧？”

松格也不敢斷言，囁嚅著說：“那您何不順桿兒爬呢，萬歲爺給您好臉子，您就接著吧。”

嚶鳴不說話了，不過牽笑了笑。自己從不指和皇帝發生些什麼，不是不知道帝王家的殘酷，當初深知大漸①，薛福晉在西華門上哭號半夜都沒有恩旨放宮見面。這世道，只有宮里最上層的主子是人，今兒給你臉，明兒呢？哪天病了，或是娘家倒臺了呢？所以別想那麼多，壑越是難填，苦難就越深重。

熄下來的油紙傘大頭沖下，傘面上雨水匯聚一線，從頂端滔滔流下來，浸了足邊一大塊青磚。

三慶覷著皇帝的臉，嚇得心都在腔子里痙攣。萬歲爺從乾清宮回來沒見著嚶姑娘人影兒，小富說又搬回西三所來了，萬歲爺在西暖閣蹉跎了一陣子，還是決定跑一趟。下著大雨呢，沒傳輦，就這麼撐著傘過來的。走得鞋底子和袍裾都了，結果到了頭所檐下，就聽見里頭在說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