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斷義

薑杏想不到左蒼狼對趙紫恩真的有興趣，說：“我把他帶過來？”

左蒼狼說：“不，我跟你去找他。”趙紫恩如果知道，薑杏把他推薦給自己，一定是不敢出現的。當初審理南清宮一案時，他和海蘊應該都已經被杖斃了，為什麽還活著？宮裏趙紫恩的太醫，若不是他，便是別人冒名頂替了。

薑杏看了一眼的臉，說：“你如今這樣，能走？”

左蒼狼起來，隨手披了一件披風：“能走。”

薑杏不明白為什麽要親自去見一個大夫，但是他還喜歡小徒弟楊漣亭的。現在楊漣亭在拜玉教，為他提供了不便利。左蒼狼跟楊漣亭親近，這層關係，他還是想盡量攏住。

畢竟這一生幹的缺德事不，沒準什麽時候就落到府手裏。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好歹能給自己一個痛快吧？

他說：“那走吧。”

德益堂本來就有暗室，要藏一個人不是什麽難事。薑杏把左蒼狼帶到室，趙紫恩站起來，隻以為是薑杏回來，待一眼看見薑杏後跟著誰，頓時麵蒼白。

左蒼狼手提著腰刀，縱然虛弱，對付這個太醫還是不在話下的。走到趙紫恩麵前，上下打量他，半晌，說：“如果我沒記錯，趙太醫應該在幾個月前就被殿下杖殺了。”

趙紫恩雙抖，一句話說不出。左蒼狼說：“所以現在站在我麵前的，是趙太醫的鬼魂嗎？”

趙紫恩撲通一聲跪下：“將軍！將軍饒命，將軍饒命！”

旁邊薑杏微怔，說：“怎麽，他躲藏於此，竟然是因為得罪了你？”

左蒼狼說：“我哪有那麽大的麵子。趙太醫，其實有一事，我也一直不解，你還活著也好，這裏再無旁人，我也可以問上一句。一直以來，左某可是有對不住趙太醫的地方？為何趙太醫會聯合海蘊之流，陷害於我？”

趙紫恩連連磕頭，說：“將軍不常在宮中，趙某卻需要在宮裏過活，生之多艱，不看王後臉，又能如何呢？”

左蒼狼說：“就因為這個嗎？”

趙紫恩說：“當然，難道老臣還會有意誣陷將軍嗎？求將軍網開一麵，念在我已年老，放我一條生路！”

他隻是求饒，再不肯言及其他。左蒼狼見狀，慢慢沉下臉來，說：“你當初不肯放我的孩子一條生路，如今卻要我網開一麵，不覺得可笑嗎？”隨後，見他仍無反應，說：“趙紫恩，老天給我機會，讓我報此冤仇。今日我不僅要殺你，連帶你的妻兒老小，俱都會為你的所做所為付出代價！”

趙紫恩麵大變，連連磕頭：“將軍，請念在我以往侍候一向盡心，不要牽連我的家人！薑兄！薑兄救我！”說罷，再磕頭，這次頗為用力，地磚上都帶了。

薑杏說：“什麽仇？差不多行了，不要在德益堂殺人，麻煩。”

左蒼狼沒有回，薑杏可能是不會同意在這裏殺死趙紫恩的。緩緩說：“海蘊都已經招了，你還要說謊到幾時？”

趙紫恩全巨震，終於慢慢抬起頭來：“海、海蘊他當真……”

左蒼狼隻覺得脈裏都結了冰，聽見自己的聲音，緩緩說：“他一向比你識時務。”

趙紫恩兩眼帶淚，終於說：“當初海蘊找來，微臣是斷然拒絕的。將軍雖然為弱質流，然而巾幗不讓須眉，微臣素來敬重。可是……可是就在將軍從西靖回宮之後，陛下……陛下說，讓微臣以太醫令診斷結果為準。微臣當時不解，隨後王後娘娘也這般吩咐。將軍請想，就算微臣不要這顆項上人頭，但是陛下的意思，焉能逆轉？”

左蒼狼緩緩退後，狀若萬箭穿心。

趙紫恩還在絮絮叨叨地說：“微臣也知道，做了這事以後，宮裏是不能呆了。早想到可能會被滅口，但是將軍，這並不是微臣之過啊！於是微臣買通了衛軍，行刑之時假死，瞞天過海，好不容易出了宮。然而晉城防有多嚴，將軍是知道的。微臣哪也不敢去，隻好到舊友這裏躲藏至今……”

他的一張一合，後麵再說什麽，左蒼狼卻聽不清。手中腰刀墜地，手扶著牆，緩緩走出去。春日的照在上，寒冷刺骨。

慕容炎剛剛下朝，就聽見溫府的眼線傳來的消息，說是左蒼狼子不適。早上也沒有前來上朝，慕容炎便順便領了個太醫，前來溫府。

溫府當然是所有人都出來迎接，左蒼狼沒出來。慕容炎也不在意，領著太醫進去。太醫是新上任的太醫令，名程瀚，也是多年的老太醫。他進到左蒼狼的房裏，微微欠，也不多說，自上前診脈。

慕容炎坐到對麵，問：“這是怎麽了，一大早的，怎麽就不適了？”

左蒼狼沒有說話，程太醫反複地診脈，臉慢慢地便有些異常。慕容炎問：“怎麽回事？”

程瀚皺著眉頭，說：“將軍……這是藏紅花服食過量而中毒啊。不過已經服過藥，倒是沒什麽大礙了。隻是……隻是……”

慕容炎的臉當場就變了，王允昭連連咳嗽，程瀚這時候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但要怎麽圓卻是不知道了。慕容炎沉聲問：“隻是什麽？”

程瀚頗有些為難，說：“隻是左將軍如今弱，經不得這樣的藥。日後……日後子嗣方麵，恐怕是不可能了。”

慕容炎怔住。

左蒼狼抬起頭，說：“程太醫能否先出去一下？我有一點事，想單獨稟告陛下。”

程瀚看了慕容炎一眼，知道兩個人的關係，趕收拾藥箱出去。王允昭也領著下人們退下，還隨手帶上房門。房間裏隻剩下慕容炎和左蒼狼兩個人。

左蒼狼說：“我今天，見到了趙紫恩。”

慕容炎眸沉：“趙紫恩，還活著？你既見到他，為何不將他抓捕歸案？”

左蒼狼說：“因為他告訴我一些事，換了自己一條命。”

慕容炎沉默，許久之後，問：“這些事，有必要翻到明麵上來說嗎？”

左蒼狼與他對視，第一次這樣仔細地打量他，說：“我不是不知道有這種可能，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從來沒有想過是你指使他們這麽做！因為我不敢這麽想。”

慕容炎說：“你今天心不好，改天再說。”

左蒼狼擋在他麵前，說：“我發現自己懷孕，是在被任旋俘虜之後。當我知道他的存在，我想無論如何，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要保住他，保住我們的骨。”

慕容炎別過臉，說：“不要再說了。”

左蒼狼說：“當時我不蔽地站在西靖皇帝麵前，周圍是圍觀淩遲極刑的西靖人。他從我上割了三刀，當時我一直在慶幸，我慶幸這三刀是在別的地方，不至於傷到他。隻要他在，這世間萬般恥辱，我都能忍住。”

淚盈於睫，深深吸氣，說：“如果你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留下他，那麽我想知道，盤龍穀的溪澗之前，陛下怎麽能許下那樣溫而堅定的承諾？我真的不敢想，你一路抱著我下山，堅定無比地許我未來、給我希冀的時候，心裏是在盤算如何殺掉他。”

慕容炎說：“夠了！”

左蒼狼搖頭：“從十四年前，我遇見你開始，你一步一步領著我往前走。最後讓我明白，這麽多年，承諾都是謊言，溫都是欺騙，隻是我一廂願的幻覺。”

慕容炎聽見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無力而絕。他說：“你總覺得是孤負了你，可是如果當初沒有遇見孤，你們不過是街頭乞兒！從你們出師以來，你們三個人，論權勢、論富貴，哪一項輸給了誰？”

他手握住的肩膀，神漠然：“這本就是一場易，你偏要和孤談信任，談。那麽孤問你，當初救下楊漣亭的時候，你曾許下什麽承諾？！你信誓坦坦地說，願用全部換他一條活路！孤履行了諾言，後來呢？你對冷非、楊漣亭，對溫砌、對溫砌的家人，對薜景一黨，對我父王，你的全部在哪裏？”

左蒼狼定他，他說：“若論，一開始你知不知道孤的人是誰？孤當初是否承諾過，會休棄而迎娶你？沒有，從始至終，你都知道後果。於是為中宮王後，而你位極人臣。這本是雙方得益的事。可你背叛了這層關係，居然妄圖生下我的孩子。難道孤做得不對嗎？孤應該任由你，在中宮王後尚且膝下無子的時候，讓溫砌的孀為孤產下皇長子？”

左蒼狼緩緩後退，慢慢地抵在木門上：“就算明知道，陛下對王後有獨衷，我也一直認為，在陛下眼中，我與別人多多總會有點不同。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其實並沒有不同。”

立下戰功，他賞賜權勢富貴。錢貨兩訖，互不相欠，並沒有什麽不同。

眼淚溢出了眼眶，在臉頰劃下長長的水痕，慕容炎抬起的下，說：“我是大燕的君主，你終要明白，君主之道，在於製衡。我不可能任由誰一家獨大，就因著單薄可笑的信任。阿左，你跟蘭兒不一樣，我覺得我對你說這些，你應該能懂。”

左蒼狼緩緩掙開他的手，說：“微臣明白了。”的雙眸浸在淚水之中，溫潤而悲傷，說：“陛下，其實我們這些人，對陛下而言，本就不算什麽吧？就算開膛破肚，用一腔鮮去捂，也終不值得、陛下回頭一顧吧？”所以一個孩子算什麽？隻要他需要，會有無數個。又算什麽？隻要他勾勾手指頭，自有人佳麗會前赴後繼、彩相娛。

慕容炎沉默。

心知肚明的事，心照不宣即可。何必非要如是說，讓人難過。

左蒼狼緩緩跪下：“陛下，如今大燕時局已穩，當初陛下栽培教導之恩，微臣征戰數年，當已悉數報答。現在微臣戰傷發作，已不堪征途之苦，微臣請求封刀掛印，就此遠離朝堂，但請陛下全。”

說這話的時候，心跳沉滯而厚重，慕容炎說：“報答？你跟我談報答？如果我不允呢？”

左蒼狼以額地：“一直以來，微臣就是一個驕傲的人。對陛下的重，是微臣這一生做過的，唯一卑微的事。如果陛下覺得，微臣戰功尚不足抵陛下栽培之恩，那麽……那麽就請陛下看在微臣陪陛下睡了這麽多年。”哪怕你的溫，隻是一場場心的表演，也請看在那些我曾沉淪的歲月。

跪地不起，慕容炎居高臨下地看，許久，他說：“既然你意已決，孤準了。”

左蒼狼再叩首，慕容炎問：“幾時起程？”

左蒼狼說：“明日。”

慕容炎說：“你尚未複元，不再將養一些日子？”

左蒼狼說：“承蒙陛下關心，微臣無礙。”

慕容炎點點頭，左蒼狼說：“微臣去後，還請陛下不要猜忌冷非和楊漣亭。他二人……”

話音未落，慕容炎說：“孤的事，不必旁人指點。”

左蒼狼再拜，無話。

慕容炎緩緩走出溫府，溫府眾人仍然一路恭送。他行至晉長街之上，回過頭，看見左蒼狼跪在府門口。那心跳一直在耳畔鼓噪，直到上了車駕，遠離了溫府，行過豫讓橋，又走了很遠很遠，他突然發現，原來那是他的心跳。

次日，左蒼狼向兵曹還太尉印綬，兵曹的人震驚之餘，忙宮中問詢。王允昭也是焦頭爛額，慕容炎從昨日回宮之後，就一直呆在書房裏，不許宮人進去伺候。

這時候實在是不了，他終於小心翼翼地進去，問：“陛下，兵曹來報，左太尉……今日一早，上了印綬。”

慕容炎坐在桌邊，沒有看書，也沒有批折子。他什麽也沒做，隻是這麽坐著。過了許久，他終於回了一句：“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