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由遠及近，自己的手下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

他的腦中回響起被罷免之前聽過的話語：“殿里留下了幾個碗大的坑，不知是什麼武打出來的……”

接著他就無法思考下去了。因為那坑出現在了他的腦中。

領頭的一死，余人樹倒猢猻散，被幾個活下來的暗衛追上去解決了。

庾晚音飛奔向謝永兒。

木云辦事很有效率，倒地之前，已經在上捅出了幾個。

“沒事沒事，止就好。”庾晚音雙手發抖，徒然地試圖堵住那幾個窟窿，聲音都變了調，“蕭添采人呢？！”

謝永兒笑了：“你忘了麼？他留在宮里，換我自由。”

“我們回去，我們回去找他，你再堅持一下……”

“聽我說。”謝永兒抓住的手，“不要告訴蕭添采。他知道我死了，說不定會罷工。”

庾晚音急紅了眼：“閉！”

北舟背著夏侯澹一逃，軍斗志全無，兵敗如山倒。

端王黨哪里會任他逃走？此時也顧不上留活口了，暗箭矢如雨般落下，卻始終沾不上他們的角。

然而北舟渾都在流，飛奔片刻，步履漸漸遲緩。

夏侯澹看出他堅持不了多久了，開口道：“北叔，把我放下，你自己逃吧。”

北舟短促地嗤笑一聲，像是聽了個巨大的笑話：“天塌了我也不會拋下你。”

“我本就命不久矣。”

“胡說！只要不當這狗屁皇帝，你肯定能長命百歲，叔去給你找藥……”

夏侯澹伏在他的背上安靜了一下：“我不是你的故人之子。”

北舟腳下未停，上卻突然沒聲了，不知聽懂了沒有。

夏侯澹：“我不是夏侯澹，我只是借用這軀殼的一縷孤魂。先前種種，都是我騙你的。”

“……”

“叔？”夏侯澹見他還不放下自己，語聲迫切了些許，“你明白了嗎？我不是——”

“我聽懂了，你不是的孩子。”北舟的聲音忽然嘶啞，仿佛整個人都在瞬息之間蒼老，“但也不會想看到你苦的。”

他猛提一口氣，仰天長嘯，聲震山林。

“端王的人上來了。”爾嵐躲在剩下一只巨石后，著邊幾人，“能與諸君同日赴死，是我生平幸事。”

李云錫滿臉糾結，最后仿佛痛下決心，握拳道：“爾兄，其實我——”

“哈哈哈，不如我們在此結義，來生再做兄弟！”楊鐸捷慷慨道。

爾嵐：“妙啊。”

李云錫：“……”

“好好活下去……把商業帝國搞起來。”謝永兒目開始渙散，“別難過，我要回到……書外面的世界了。”

庾晚音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對于紙片人，哪有什麼書外的世界？

謝永兒：“等回到現代，我就去你的家鄉，嘗嘗你說的……豆什麼……”

“豆兒。”庾晚音的眼淚一顆顆地砸在臉上，“還有炒肝、炸醬面、烤鴨、蒸花鴨、蒸羊羔……”

謝永兒在的報菜名聲中緩緩合上了眼。

大地在這一秒開始震。

天選之意外離世，這一方天地發出嗡鳴，山石震，搖搖墜，仿佛行將轟然崩塌。

庾晚音抱住謝永兒的尸，想為擋去塵土與落木。

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一個念頭：剛才自己為什麼不能早些找到那把槍？

地震持續了整整一刻鐘，天地方才堪堪息怒。

庾晚音仍舊茫然地坐在原地，直到暗衛將拉起：“娘娘，咱們必須繼續前行了。謝妃的尸，可否就地安葬？”

“……”

“娘娘？”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眼前活著的暗衛只剩五人，還都負了輕傷。

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強迫思維重新開始運轉：“葬了吧。盡量把咱們的痕跡都抹掉，或者去別也留下些痕跡，迷追兵。”

于是留下一人善后，剩下四人護著繼續趕路。馬被殺了，他們只能步行，循著一條避開人煙的路徑越走越遠。

這一日夕西下時，庾晚音力告罄。他們尋了山過夜，不敢生火，就翻出干糧來分食了。

庾晚音只啃了幾口就沒胃口了，退去角落里抱膝坐著，眼神發直。

今天發生了這麼多事，腦中翻來覆去，卻只有兩個問題。

為什麼昨夜沒看出夏侯澹在騙自己？

為什麼不能早點找到那把槍？

或許是因為的狀態實在太糟糕，暗衛幾次三番看，末了頭接耳幾句，其中一人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娘娘。”

庾晚音慢慢抬眼。

“臨別時陛下留給屬下這封信，說要等平安險后再給娘娘。屬下擅作主張，提前取出來了……或許娘娘會想讀。”

庾晚音一把奪過信，暴拆開，借著最后一縷夕照急急地讀了起來。

信上全是簡字，但寫得秀逸瀟灑，不是夏侯澹慣常給看的字，一筆一劃倒有些像是他昨夜寫的春聯。

第一行寫著“吾妻晚音”。

第二行是：“我張三。”

吾妻晚音：

我張三。

想笑你就笑吧，以前也常有人問我是不是充話費送的，才會這麼個名字。其實恰好相反，我爸媽對這名字極其滿意，覺得它如此不走尋常路，一定會讓我為人群中最搶眼的仔。

事實也的確如此，我從小到大，沒遇到過一個撞名的。從小學到初中，我都是第一個被老師記住的學生。不過嘛，除了這個酷炫的名字，我倒是乏善可陳的。績不好不壞，只有理拿過兩次第一。至于英語，選擇題基本靠骰子吧。

哦對了，我育還不錯，校運會上老是被班里去報名長跑。

讀到這里你可能會奇怪，我為啥要拿初中的事說個沒完。

因為在咱們那個世界，我沒有更后面的記憶了。

初三那年，我上課開小差玩手機，被一個彈窗小廣告吸引進了這本書里（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上課要專心聽講）。剛為夏侯澹的時候，這廝的發育到六歲。

爾來十六年又八個月矣。

這麼算來，我為夏侯澹的時間，竟已經比當張三的日子還長了。

最近兩年我有時會突然心生懷疑，“書外面”的世界是真的存在，還是我腦子生病而產生的妄想。畢竟，一個同時存在空調、互聯網、醫保和阿司匹林的天地，聽上去確實越來越不現實了。

說來好笑，當初來到此地，覺自己陷了一場無法結束的噩夢里。可如今回頭去看，卻連初中的校名都險些想不起來了。前塵種種，反倒猶如華胥一夢。

直到你問出那句“how are you”。

原來那一切是真的。原來我曾經有有地活過，有過父母，有過朋友，有過未來。

我是一個卑劣的人。你在那一瞬間拯救了我，我卻在下一秒就制定了欺騙你的方針。取得你的信任，為你的同盟，讓你手中掌握的劇本為我所用。只有這樣，我才能用最穩妥的方式取得勝利，讓太后和端王債償。

在你面前，我不僅將過往盡數飾，連言行舉止都會刻意控制，努力扮演一個你所悉的現代人。我不能讓手上沾的人嚇走你。

直到真的開始演張三，我才被迫一點一點地想起，自己離他已經多遠了。這些年來夜夜夢到魑魅魍魎將我拖下無間地獄，次數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你來一個月后，我忽然有一次夢到同學傳紙條來，喊我下課一起沖去食堂。醒來時摔了幾副杯盞，只想讓四面宮墻多些聲響。那一刻真恨不得一把火燒了一切，一了百了。

你來得太遲了，晚音。這里已經沒有等待你的同類了。你只能攤上一個瘋得時日無多的我。生而不為人，我很抱歉。

——你剛才是不是看笑了？多笑一笑，你最近太不開心了。

我說不清是何時上你的。作為張三，喜歡你似乎天經地義；作為夏侯澹，卻又近乎魔障。我只知道從那以后，我就更害怕餡了。

溺水之人都祈求能抓住一段浮木。可當他們離岸太遠，注定無救，再死死扣住浮木，就只會將浮木也帶水中。

我希，至可以不讓你沾上跡。我希在這黑風孽海，至有一個地方能讓你睡個安穩覺。我希晚一點面對你驚懼防備的眼神。我最希的，是看你永遠灼灼似火，皎皎如月，永遠是最初那個無所畏懼、大殺四方的小姑娘。

如果你暫時膽怯搖，需要一個同類給你力量，那我就扮演這個同類，一直做到死去的那一天。

我已經沒有故鄉了，你就是我的故鄉。

——當時是這樣打算的。

可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