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毓慶宮里

　已經到了戌時三刻了，照常太子殿下這個點應該安寢了，可是他今晚卻格外地鬧。

　“殿下, 陛下今晚在乾元殿設宴，恐怕沒時間過來了，您還是早些睡吧, 不要等陛下了。”

　幾個嬤嬤手忙腳的圍追堵截著那赤著胖腳丫在毯子上跑的小孩。

　“不要！”

　蕭啟扁著, 秀氣的眉擰了一條蟲。

　他雖然是個胖墩兒，但慣常與這些嬤嬤躲藏, 手腳極為靈活, 眼見著那嬤嬤要撲過來, 小腰一扭，忽然從的胳膊肘底下鉆出去了。

　那嬤嬤撲了個空, 差點摔了個狗啃泥, 忙拍著口呼氣。

　蕭啟見慌里慌張的樣子, 拍著手咯咯直笑。

　只是他才剛笑了兩聲, 后就傳來一道沉沉的嗓音。

　“朕平時是怎麼教你的, 你為太子, 要宅心仁厚, 對待宮人也不可過分苛責，你現在這是做什麼？”

　蕭凜教訓著那個不足他膝蓋高的小孩子。

　“父皇！”

　蕭啟一見來人便咧開了，自忽略他的責罵, 興沖沖地邁著乎乎的小短朝他沖過去, “抱！”

　小孩子聲音聲氣的, 又專會撿好話說，胖乎乎的小子一撲上去，蕭凜輕輕一使力便將人整個舉了起來。

　“又不聽話了, 朕不來，你就不睡覺了是不是？”

　蕭凜抱著懷中的小胖墩，故意板住了臉。

　蕭啟住他的脖頸不放，蹭了蹭他的脖子，“父皇不來，小滿睡不著……”

　小孩子生的格外可，和他一樣高鼻深目，樣貌英氣，唯獨那長長的睫又卷又翹，格外小巧飽滿，紅齒白，像極了他的母親。

　連撒的時候眉揚起的弧度都和他母親格外相像。

　蕭凜怔了片刻，斂了神：“這不是來了，快睡覺去。”

　陛下一來，太子殿下便安分了許多，熱出了一頭汗的侍們終于松了口氣，準備著沐浴的熱水和收拾床鋪。

　沐浴完，蕭啟像條不溜秋的泥鰍，呲溜一下便鉆進了被子里。

　“太子殿下，您上的水還沒干！”

　嬤嬤跟在后面追著，可蕭啟卻鉆在被子里東竄西逃，怎麼也不肯出來。

　“朕來吧。”

　蕭凜接過了帕子，一掀開被子，直接將人撈了出來，帕子一扔上去，用力的著。

　“疼疼疼……”

　蕭啟的臉頰被他的大手的直泛紅，可父皇眼神一低，他扁了扁，只好任由著他魯的著頭發。

　“好了，干了，快睡。”

　蕭凜胡了幾把，敷衍的將人塞進了被子，掖了掖被角便要吹燈。

　“還有小老虎！”

　蕭啟乖乖地躺在大大的枕頭上，眨著圓眼睛看著他。

　這是他睡覺的慣例。

　蕭凜沒說什麼，起將那收在柜子里的虎頭鞋給他拿了過來。

　那虎頭鞋已經有些年頭了，褪了，老虎的須須也沒了，可蕭啟仍是當個寶一個，雙手地抱在口。

　蕭凜看著他蠢兒子抱著小鞋子的樣子，心忽有些復雜。

　這虎頭鞋是當初嘉唯一給他做過的東西，只做了一只，便因為子一日比一日沉重停了手。

　當初是真的決絕，說好了生下來就走，便真的沒半分留。

　懷孕的時候，就回了猗蘭殿，再也不見他。

　孩子出生后，任憑孩子怎麼哭鬧，招著手怎麼要母親，都沒抱過他一下，也沒看過一眼。

　即便是漲，漲到溢出來了，疼的睡不著，蕭啟的嚎啕大哭，也沒喂過他一次。

　后來還是宮里的老嬤嬤勸了許久，才同意親自喂養他。

　但出了月子之后，又毫不遲疑地喝了回藥，按照之前約定的那樣假死出了宮，跟著江懷回了江州老家。

　出宮的路上被白家的余孽圍堵，馬車不小心撞到了山崖，頭上了傷，過去的記憶磨滅殆盡。

　自此，更是將他們父子忘得一干二凈。

　忘了也好，這些年，過的實在太苦了。

　得知兒失憶的時候，江懷喜極而泣。

　當看到他追過來時，這個做父親的又跪在他腳邊聲淚俱下地懇求他不要再去打擾了，也不要再讓背負過去的那些恩恩怨怨。

　蕭凜一開始并不答應。

　他機的確不純，他就是在賭心，想靠著孩子綁住。

　但那時他也做了父親，他才明白一個父親的心。

　后來當他看到那個醒來時拈著一朵野花都能笑的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時，沉默地在窗外站了許久，還是點了頭，抱著哭鬧不休的蕭啟折了，放他們去了江州。

　江懷也防著他們，再沒帶回過鄴京。

　這一別，就是兩年。

　思緒回轉，蕭凜拉了拉被子，蓋住了那刺眼的虎頭鞋，聲音低沉：“好了，快睡吧。”

　床邊的燈吹滅了一只，蕭啟有些著急：“父皇，還有裳，母妃的裳，你忘了給小滿拿了！”

　這是蕭啟的另一樁執念。

　當初嘉出月子之后立即就走了，但蕭啟太小，還不到斷的時候，又不肯吃其他娘的水，那幾日沒了母親又哭又鬧，哭到都生了病。

　蕭凜沒辦法，只好將嘉沒帶走的服翻檢出來，蓋在蕭啟的上。

　聞到了母親的味道，蕭啟才終于安靜下來，慢慢能夠讓娘喂養。

　但他睡前一定要蓋一件嘉的服的習慣卻是保留了下來。

　蕭凜也曾經想過糾正他這個壞習慣，但他私心里又不想讓孩子忘記母親，于是便由著他抱著。

　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幾件服洗洗曬曬，到了現在，早就沒有上的香氣了。但似乎母子連心，蕭啟只要抱著便能睡的格外好。

　蓋好了裳，抱了虎頭鞋，兩件大事都做完，蕭啟終于滿意了，眨著卷卷的睫跟蕭凜道別：“小滿要睡了，父皇也早點休息吧！”

　蕭凜了他圓滾滾的腦袋：“睡吧。”

　今夜是十五，吹滅了燭火，窗外的月卻格外的清亮。

　蕭凜看著窗外的圓月，再看著眼前睡著的兒子，心緒忽有些不寧。

　離開的前一天，蕭啟仿佛知到了一般，一直哭鬧不休，整夜纏在懷里不放手。

　嘉那天反常地抱著他哄了一晚上，只是在平明的時候還是松了手，趁著他睡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蕭啟醒來找不到母親，開始放聲大哭，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蕭啟整夜整夜地啼哭，哭到嗓子都啞了，聲音細弱的跟貓一樣，格外可憐。

　一開始，蕭凜什麼都不會，孩子在哭，他站在旁邊束手無策，完全不知該怎麼辦。

　后來老嬤嬤總讓他去抱一抱，他才學著去抱一抱那小團。

　可那孩子實在太小，皮紅紅的，皺的一團，蕭凜每次抱著他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慢慢地蕭啟適應了他，可經過嘉離開的一遭，他又變得格外認人，除了他誰都不要，別人一就哭的撕心裂肺，那段時間蕭凜不得已，只好連上朝的時候都抱著他。

　時間一晃，他都已經長的這麼大了，也離開他這麼久了。

　蕭凜站到指尖都發了涼，忍不住抬手了兒子的長睫。

　蕭啟被他一，似乎察覺到了父親的心事，剛閉上的眼慢慢睜了開，滴溜溜地轉著眼睛看著床邊的高大的影。

　“怎麼還不睡？有事？”

　蕭凜收了手，看見兒子眨的眼睛問道。

　蕭啟立馬閉上了眼：“沒有，小滿已經睡著了。”

　蠢東西。

　哪有人睡著了還會說話的。

　蕭凜低笑了一聲，手了兒子的臉：“說，什麼事？”

　蕭啟被他的生疼，睜著眼，眨了許久才小聲地問他：“父皇，母妃……母妃是不要小滿了嗎？”

　“誰跟你說的？”

　蕭凜神忽然沉了下來。

　蕭啟最怕父親冷臉的樣子，撥浪鼓一般立馬搖頭：“不是，是小滿不小心聽到的，嬤嬤說母妃不喜歡小滿，也不喜歡父皇，母妃是……”

　是什麼來著？

　蕭啟捂著腦瓜想了好久，才想了起來：“們說母妃是父皇的妹妹，小滿是你們-倫是生下來的，父皇，什麼是-倫啊？”

　他的話一口，那守夜的宮人立馬跪了下來，戰戰兢兢的不敢抬頭。

　蕭凜深吸了一口氣，才制了怒火，平靜的了他的頭：“們是在胡說，別想了，沒有的事，睡吧。”

　他面雖然緩和，但眼風一掃，張德勝立馬會意，躬著出去。

　自公主走后，陛下的脾氣便越來越晴不定，只有到了毓慶宮的時候才稍稍和緩一點。

　可這些不要命的宮人竟敢在太子面前說，張德勝看著外面的月嘆了口氣，這毓慶宮怕是又要來一場大換洗了。

　父皇今天了他好幾次頭，蕭啟很開心，但他還是有些不解：“可是，母妃如果喜歡的小滿的話，為什麼不要小滿呢？”

　蕭凜了他的頭，聲音低沉：“母妃沒有不要小滿，是父皇騙了，傷了的心，生氣了所以和咱們躲貓貓呢。”

　“那父皇為什麼要騙母妃？”

　蕭啟困地看著他，他年紀雖然小，但也知道騙人不好。

　“因為父皇想留住。”

　蕭凜聲音干。

　想留住母妃所以騙了母妃，那一開始母妃又為什麼要走呢？

　蕭啟認真地思考著，撓著小腦瓜有些繞不過來，不過他現在知道母妃還是喜歡他的，蕭啟十分開心：“所以，母妃沒有不要小滿咯？”

　“嗯。”蕭凜了他的臉頰，“你母妃……只是忘記小滿了，小滿想不想見母妃？”

　“可以嗎？”蕭啟瞪大了眼睛，拼命地點頭，“小滿好想母妃，小滿想見母妃！”

　兒子想，他也想了。

　走了兩年多了，每個月他都會去江州悄悄見兩次。

　平時照顧父親，并不怎麼外出，只是每逢初一十五，才會出門逛廟會，采買東西。

　每每這兩天，蕭凜總是坐在馬車里，目不轉睛地等著那青瓦白墻里走出的人。

　江州是個水鄉，把滋養的很好，比從前更加容煥發，因為生育過的緣故，材也愈發飽滿有致。

　每次見到，他都忍不住想沖上去抱住。

　可是也好，恨也好，已經不記得他了。

　怕嚇著，蕭凜每一次只是沉默地坐在車里，一遍遍在腦海中幻想著抱住的場景。

　他原以為就這樣下去也沒什麼不好，是看著笑，知道過的很好便足夠了。

　但每一次見回來，他那半個月都無比地煎熬。

　上一次，當看到江懷要給議親臉上一閃而過的時，他終于還是忍不住了。

　可以不嫁，但若是要嫁，嫁的人只能是他。

　不記得了也好，那他們就重新開始。

　這一次，他會學著按想要的方式。

　蕭凜回神，看著眼前和生的三分像的兒子，沉沉地問著他：“見母妃可以，但母妃不喜歡不乖的小孩，朕從前教你的你還記得嗎？”

　蕭啟直了小小的背，乖巧地點頭：“記得。”

　“說來聽聽。”

　蕭凜斂了神，像考一樣審視著他。

　蕭啟將胖乎乎的小手背到后，字正腔圓地念著：“母妃以前秦雪濃，現在江雪濃，是江州司馬的兒，生辰是正月十五，今年十九歲，長得很好看，最好看，但母妃記不好，把小滿和父皇忘了，母妃的膽子很小，比小滿還小，小滿不能嚇到。”

　“父皇，我記得對不對？”

　蕭啟已經倒背如流了，仰著黑亮的眼神驕傲地看著他。

　“嗯。”蕭凜了他一把，“那如果你見到母妃，你該怎麼？”

　雖然蕭啟很想很想母妃，但母妃年紀還小，突然冒出一個兒子會嚇到的，父皇教過他不能嚇到母妃。

　所以他吸了吸鼻子，雖然不愿，還是小聲地回答著：“小滿應該姐姐，不能母妃，也不能娘親。”

　“還不算蠢。”

　蕭凜將桌案上的幾幅畫遞了過去，“認一認，哪個是你母妃？”

　那些畫都很大很長，蕭啟趴在了上面，一張一張的看著，當看到一個穿著妃襦的子拈著花莞爾一笑的時候，蕭啟眼睛瞬間放，指著那畫上的人聲氣喊著：“這個！我母妃最好看！”

　“……”

　蕭凜跟他說過嘉的很多特征，也給他看過不畫。

　但“最好看”，的確更好認一點。

　蕭凜笑了，拍了拍兒子的腦瓜：“行了，睡吧，朕明天帶你去見母妃。”

　明天？

　蕭啟驚訝地張大了，連眼睛都忘了眨。

　可是母妃真的會喜歡他嗎？

　蕭啟低頭對著手指，小小的心里頭一回有了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