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君臣爲‘首輔遇刺案’吵得不可開之時，一個令所有人都安靜的消息傳來，首輔大人醒過來了……

無論皇帝，還是百都得聽首輔的，這是多年來的積習，所以大家全都閉上，等著聽他怎麼說。然而還沒等沈默恢復元氣，開始理公務，一個噩耗從幾千裡外的蘇州傳來——首輔沈閣老的父親，沈賀老先生逝世了……

這真是個晴天霹靂，打得剛從病牀上爬起來的首輔大人，又再次躺倒了。不同的是，上次臥牀不起，多半是裝出來的，這次卻是真的了。

沈默這輩子，品嚐過數不清的痛苦，沈煉去世、胡宗憲去世，林潤去世……都讓他痛徹心扉，難以自持，然而直到聞父喪的一刻，他才真正會到，什麼撕心裂肺，痛不生。這麼多年來，經過那麼多大風大浪的一國首輔，竟然直地暈厥過去。

家裡人嚇壞了，趕到前院去請李大夫。

經過十四年的撰寫，李時珍終於把他的《本草綱目》定稿，特意拿到京城來給沈默過目，希能以方的名義出版。誰知就遇到了‘首輔遇刺案’，也是在他的幫助下，沈默才瞞過了前來探看的太監。

聽說沈默暈倒，李時珍趕了過來，只見他兩眼閉著牙關也咬著，那張臉白得像紙！

平素裡從來八風不的殷夫人，向李時珍的那雙眼，已經閃出了淚花：“李先生，快救救我家老爺。”

“不要急！”李時珍沉聲道：“把他扶起來。”

永卿和曼卿趕從兩側託著父親的腰和後頸，小心將他扶起。

著李時珍的那雙眼已經閃出了淚花：“李太醫，快救救王爺!”

李時珍從隨的『藥』箱中，掏出一塊裝著銀針的小布袋，道：“火！”

娘趕從茶幾上拿起燭臺，一手拿起火摺子，卻怎麼也晃不著。

“我來。”三娘子從娘手裡搶過火摺子，拔掉沒取下來的蓋子，一下就晃著了，點亮了燭臺上的蠟燭，遞給李時珍。

李時珍出一銀針在燭火上燒了燒，又從布袋裡掏出一個沾著白『藥』的棉球拭了銀針，對著沈默的人中紮了下去。接著，他又從掏出一卷艾葉，在燭火上點燃了，吹熄了明火，一手開沈默的襟，向他中的『』位灸去。

沈默咬的牙關終於鬆開了，猛地吐出一口紫『』的，嚇得家人又是一片驚慌。

“不要怕，大人長期積鬱，前些日子口又了傷，我本打算待他好些後，再慢慢調理，現在悲痛之下，竟把淤激出來了。”李時珍出『』在沈默人中的那銀針道：“我開一副『藥』，讓他服了，調養幾日，就無大礙。”

永卿小心把父親放下，然後跟著李時珍出去抓『藥』了。

“老爺……”看到丈夫面如金紙，兩眼發直的樣子，殷夫人悲從中來，哭出了聲。

沈默聽到哭聲，了一下，滿目悽然，第一句話卻是：“不要哭了，還有得是日子哭……”雖然悲痛難抑，但他現在必須要知道，父親到底是怎麼死的！所以他一恢復神智便問道：“陳柳呢？”陳柳是他的第四任侍衛長，也是沈默在張居正丁憂後，派回紹興保護父親的人。

“還在外面跪著……”

“你們都出去，他進來。”沈默的聲音冰冷而不容置疑，家裡人從沒聽過，愈發不敢違背，趕把陳柳進來，然後全都退了出去。

陳柳一臉風塵僕僕，滿臉愧疚，一進屋便跪在沈默的牀前，一個接一個的磕頭，沒幾下，額頭便模糊了。

“你別急著自殘，”沈默的兩眼著帳頂道：“先把事原原本本告訴我。”

“是……”陳柳流著淚，講起了他終生不願回憶的那一天。

那天是五月十五，沈默遇刺後的第十天。

那時間，首輔大人遇刺傷重的消息，已經天下皆知，從通邑大都，到邊鄙小縣，都開起了法會道場，爲首輔大人祈福。沈默的家鄉紹興，更是戶戶上供、家家焚香，人人虔誠祈禱，保佑首輔大人化險爲夷。

這種舉國祈禱的狀態下，沈默的父親，沈賀沈老爺子，自然不可能跟沒事兒人似的。雖然這些年，他續了弦，還又生了兒子。然而續絃的妻子，有一大幫不要臉的孃家親戚，後生的兒子讀書不，就學會吃喝玩樂，活的一個二世祖。這讓老爺子愈發想念起，帶給他半生無限榮崇的長子來。

現在聽說沈默出事兒，老爺子一下就慌了神，爲了給兒子祈福，他是什麼招數都使了。不僅請了和尚道士來家裡做法，還到去廟裡拜神、觀裡拜天尊，只要能給兒子消災，他是不辭勞苦，更不計花費的。

這種危險時期，作爲護衛頭領的陳柳，自然不願老太爺到『』跑，無奈老太爺拗的很，本不聽勸。陳柳只好小心保護，唯恐出什麼紕。然而悲劇還是發生了……這一天，蕭山的玉清宮舉行祈福法會，老太爺前去上香。正在虔誠禱告時，那羣誦經的道士中，突然有人舉起短銃朝他開槍，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老太爺便應聲倒地。

慌得陳柳俯一看，只見老太爺頭上鮮如注，當場就斷了氣……至於那行刺之人，當場就服毒自盡，上並未留下任何證據，確定是職業殺手無疑。

“我該下阿鼻地獄！”聽完陳柳的講述，沈默的指甲掐得自己手心流，雙目中恨意凜然道：“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他命人連夜把餘寅找來，森然下令道：“把這件給我查清楚，無論涉及到誰，只要他參與進來，就必須付出的代價！”

“是……”餘寅沉聲應下，殺氣凜然道：“以牙還牙，以還！”

“去吧……”沈默點點頭，平生第一下達如此腥的命令。

但是，這些馬後炮再響亮，也救不回他的父親，自然也無法減輕他心的痛苦，尤其是在意識到，父親了政敵對付自己的犧牲品後，他更是深陷歉疚不能自抑。

僅僅一夜之間，他原本還算黑亮的頭髮，便了斑白一片。

原來一夜白頭真不是傳說……

第二天，當聞訊趕來的同僚親朋前來問時，沈府已是一片縞素，客堂被臨時佈置了靈堂，看著那些挽幛白幡，衆人無不悲從中來，分不清到底是爲死去的沈老太爺而哭，還是爲自己的前途而哭……

府上吊客不斷，沈默的兩個兒子在靈堂裡流守值，但迎來送往、諸般禮儀都是徐渭在忙著張羅。沈默則穿著青角帶的孝服，在書房閉門不出，不但極與弔客見面，甚至連家裡人都不見，每天除了喝點水，一口飯都不吃。這可擔心壞了他夫人，只好找徐渭搬救兵。

徐渭和沈默的關係，那是不必講什麼廢話的，他直接推開書房的門進去，然後反手關上，不許任何人看到裡面的形。不一會兒，外面人便到一陣撕心裂肺的乾嚎，卻不確定到底是誰的聲音。

沈默微張，無奈的著嚎啕大哭的徐渭，好半天才等到他哭聲漸小道：“拜託，是我死了爹。”

“咱倆親如手足，你爹就是我爹。”徐渭又要嚎喪。

“別哭了！”沈默無可奈何道：“有什麼話你就說。”

“這就對了麼。”徐渭『』出煙盒，掏出一捲菸，點上道：“男人麼，就得把悲傷留在心裡，不能影響了判斷。”說著遞給沈默道：“這時候，你需要的是這個。”

沈默是不吸菸的。習慣『』的搖搖頭，卻被徐渭直接塞到裡，他只好了一口，沒有過濾、只經過加工的菸草，味道不是一般辛辣。嗆得他劇烈的咳嗽起來，然而心裡似乎舒服了不，他又接連了幾口，鼻涕眼淚全下來了，卻也打開了話匣子：“其實我爹，原本不該遭此劫的，因爲我已經決心，利用這次傷的機會退下來了。”做戲做全套，沈默不可能今天遇襲，明天就上疏請辭，那是赤『』『』的打皇帝的臉。

“人死不能復生，一切都有個命數……”徐渭給沈默捲菸，自己卻蹲在太師椅上，吧嗒吧嗒地吃起了菸袋鍋子：“自責沒有用，你該用那些畜生的腦袋，來祭告在天之靈。”

沈默掐滅還剩一半的菸捲，狠狠點頭道：“一個也不放過！”

“嗯……”徐渭畢竟是個文人，不願多說這種有傷天和之事，他話頭一轉道：“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樣，丁憂……”沈默長嘆一聲道。

“也好，反正你本來就想致仕，現在省了向下麪人解釋了。”徐渭道：“不過你得安排好了再走，不然他們可有罪了。”

“你也看出來了。”沈默頷首道：“其實我如何安排都沒有意義，因爲我一走，再沒有人能制皇帝，他一定會把我這些年的政策，還有用人全都推翻的，不然怎麼消除我的影響？”

“你就任由他胡折騰？”徐渭道：“閣、六部、都察院，外而各省督、，沒有一個不是你推薦的人，言之中，史、給事中也幾乎沒有一個不聽你指揮的。這些人，完全可以做些事，不讓皇帝由著『』子『』來！”

“我不指揮了，”沈默搖搖頭道：“你呀，在國子監裡年歲太久了……朝中主要員之所以唯我的馬首是瞻，多半是因爲我坐在首輔這個位子上。一旦我不在了，馬上就有許多人要現原形。世態炎涼，場的人更是涼薄，翻臉不認人的時候，他們不會記得我給過他們多。”

“這麼悲觀，你還敢退？”徐渭磕磕菸袋鍋，詫異道。

“我不在乎人走茶涼，我這個兒當得，太累，早就想優遊林下，當一隻閒雲野鶴了。我在乎的是會不會人走政息。”沈默神淡然道：“當年我曾對張居正說，如果你連離開二十七個月都沒信心，那麼只能說明你的改革是失敗的。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如果我離開，所有的一切都被推翻了，也沒有人維護它，那就說明我是瞎折騰，還是消停的好。”

“更大的可能是，很多人不是無心反抗，而是無力反抗。”徐渭嘆口氣道：“皇權面前，就連你沈閣老都不得不退避三舍，讓普通人如何興起反抗之心？”

“我的看法卻恰恰相反。”沈默搖頭道：“只有當人們敢於抗爭時，才談得上有沒有力量。”說著站起來，目深邃道：“至在我們這個年代，有力容易，有心難啊！”

“我明白你想幹什麼了……”徐渭想到那本沈默讓他執筆的《明夷待訪錄》，打個寒噤道：“你已經對北京，完全不抱希了，對不對？”

“是！”對徐渭無須瞞，沈默面『』平靜的點點頭。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徐渭瞭解沈默的底牌，許多人以爲，他離開北京，不再當，就會像徐階那樣失去力量。但實際上，這二十年來，沈默一直在經營的，是一種不依附於皇權的力量，反而離開北京後，他會更加強大。徐渭毫不懷疑，沈默有搖這個帝國基的力量，但傳統的大一統思想，讓他無法不把這種行爲，定義爲‘『』臣賊子’。雖然沈默要是造反，他一定是鐵桿，但想到國家陷戰『』，甚至長久的分裂，他就不寒而慄。

“你放心，我辛辛苦苦付出了這麼多，就是爲了不丟掉大義這面旗。”沈默微笑道：“既然現在不會，那麼將來也不會，我們始終是代表正義的！”

最晚十幾二十天，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