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歲起，大明朝持續十來年的風調雨順似乎到了頭，尤其是北方各省，晴雨季節不按時序，春夏宜雨卻一直旱，秋天宜又雨不止，導致年景荒歉收微薄，有些田地甚至顆粒無收。

這在任何朝代，都是了不得的大問題。因爲對於一個農業社會來說，主要的人口都是靠天吃飯、地裡刨食。一旦出現歉收絕收，若府再不念及百姓災實，催繳田賦一如往日，用暴力對待欠稅，就會出現大量農民破產。失業農民背井離鄉，就會形未及王朝基的流民。

作爲見證了大明朝從泥潭中一步步掙扎出來的老臣，沈默沒有被眼前轎馬塞於途，竹不絕於耳的太平盛世所麻痹，他深知百姓之艱難，今日局面之不易，豈能讓京畿之輦毅之下，再出現這等殍遍野的慘事？

好在朝廷爲了保護條編的穩定推行，防止米賤傷農，在接連收的六七年裡，採取了“不存餘銀、超量購糧，的政策，早就囤下了足夠二十年支取的糧食，哪怕出現現在這種大面積的歉收絕收，不得不開倉賑災，也可以維持五六年時間。

家裡有糧，心裡不慌，但一點也大意不得。因爲以他過往的經驗看，原先大災之後，朝廷也不是沒有撥給賑災糧，但爲什麼依然俘滿地呢？主要原因不是賑災糧不夠，而是各級經手的府層層刷皮之後最後災民反而所得無幾。

爲了避免賑災，將糧食儘可能多的送到災百姓手中，沈默派兵將各地常平倉保護起來，由戶部派專員負責放糧。並把那些整天聒噪的科道言踢到省裡去，監督整個賑災過程。對於災府縣的地方員，按照災的嚴重程度，將考指標從稅收額度，換了百姓生存率。沈默在下發給各州縣的廷寄中強調一一給你多糧食，就必須給我養活多百姓，化人場燒化超過一定數量你就直接把這也燒了吧！

在賑災一事上，他表現出了與對稅收截然不同的態度。對於收稅，他總是要求況對待，如果有可原可以適當降低考以免地方對百姓迫太甚。但對於賑災，沈默毫不通融，去歲到今年接連查了三十餘名救災不力、剋扣錢糧的吏，全都罪加一等，嚴厲置，任何人說都沒用。

在他的嚴加管束之下，地方們只好老老實實賑災。當然沈默也沒有隻給任務不想辦。他一方面命各級府抗災自救，在各省推廣一種抗旱高產作一已經引進大明十餘年，並在福建試種、育種的紅薯。一方面命工部組織興修水利工程，僅直隸一省便興修一百三多引水渠、疏浚河道兩千餘里，這樣不僅可以有效的調節水資源在空間和時間上的不平衡，同時能使大量的青壯有口飯吃，不至於遊手好閒擾社會。

這場長時間的天災也不完全是壞事，至向呂宋、安南、占城等地的移民工作，大大益於此。

下南洋可以致富早就已經家喻戶曉，但因爲故土難離在能吃得上飯的時候，老百姓不會考慮背井離鄉，到遙遠的呂宋去謀生。但連飯都吃不上時，與其留在家裡等死，許多人便決心去運氣，說不定能闖出一條康莊大道呢。

懷著這種心理的不在數，報名的人數激增。而地方府迫於考力，放人要比之前痛快多了。當然，這也有稅制改革的因素起作用，現在推行的條鞭，是以畝計稅，而不是人頭計稅，這使地方不再那麼在意人口的流。

這天得厲害，沈默接見完派去各省監督賑災的班史，外面就已經黑沉沉看不清臉了，他剛要命人掌燈，外面疾步走進來他的侍衛長，附在他的耳邊輕聲道：“餘先生來了。”

氣…”沈默心一沉，半晌才點點頭道：“讓他到直廬等我。”然後也不急著回去，點起燈來繼續辦公。

過了盞茶的夫，外面的天越來越黑，而且還起了風，吹得值房的兩扇窗戶呼嗒作響，沈默才站起來，走到門口喃喃道：“天要下雨孃要嫁人”，…”說完他便去後殿的食堂用過飯，還與幾位大學士談了一會兒，纔回到自己的直廬。

沈默進來後，餘安納頭便拜，然後站起，立在他的右手邊。直廬中沒有掌燈，只能看到人的廓，但兩人誰都沒有點燈的意思。一片嗚咽的風聲中，沈默先開口道：“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這關口，任何通信方式都不保險，屬下只能冒險來一次。”餘寅幽幽道：“不過大人不必擔心，這皇宮裡跟我們的後院沒什麼區別。”

“還是小心爲妙。”沈默嘆口氣道：“最近這段時間，我總覺著不踏實……”

“是…”餘寅輕輕應一聲，道：“屬下已經探明瞭，小皇帝準備在五月初五陳太后的壽宴上手。之所以選在那天，是因爲又逢端午節，按習俗要飲用有濃烈和味道的雄黃酒。這種酒中溶解劇毒川鳥頭後不易被察覺，而且可將發作時間延後到二十個時辰以後。”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聽了餘寅的話後，沈默還是被打擊得彎了腰。大風挾著尖厲的呼嘯聲從四面八方吹進廳中，窗戶也被風颳得“哐瞪，響，外面的侍衛趕關上窗。

“不要關。”沈默大聲道：“我憋得說”，…”侍衛們只好停下作，改爲牢牢地握住窗戶使其紋不。

沈默扶著茶幾，緩慢地坐在椅子上，看著被颳得獵獵飛舞的窗簾，黯然神傷道：“虧我還一直心存僥倖……”

“大人，您早就該放棄不切實際的每想了。”餘寅幽幽道：“其實從一開始，這就是你死我活的一局棋！”

“你死我活麼……”沈默頹然道：“難得我真得走進死衚衕了嗎？”說來也怪，他說了這句話，那風漸漸小了，天卻慢慢暗了下來，這是要下雨了。

“大人能醒悟還不晚。”餘寅輕聲道：“屬下有二十七種辦使皇帝死於非命，其中九種查無對證，屬下個人最中意的子，是將那毒酒悄無聲地換給皇帝，讓他自食惡果……”。彷彿爲了回答他，天地間一片煞白，一道閃電劃過夜空，跟著便是一聲炸雷，下地了，好像就炸在門外一般。

暴雨隨著雷聲傾瀉而下，沈默的手微微揮了一下。侍衛長劉大刀，立刻對那些侍衛道：“都退下吧！”

侍衛們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這時又是一連串的閃電打起，不久，從天際遠滾過來一陣悶雷。沈默著餘寅，緩緩問道：“君房，你說我是你效忠的對象，還是你理想的載休？”

“起”，…”餘寅沒想到沈默會這樣問，他面發白道：“這有區別麼？”

“當然有！”沈默提高聲調道：“你若是效忠我，只會老老實實的執行我的命令；你若把我當你的理想載休，就會綁架我的意志！”

“君房，你聽到這雷聲了吧。”一聲滾雷之後，沈默目慘人地著他道：“你說，皇帝走到這一步，跟你們有多大關係？”

“皇天在上，屬下若是稍有二心，天雷立刻將我殛了！”電閃雷鳴中，餘寅撲通跪地，指天發誓道：“皇帝的所作所爲，絕對不是我設計的！大人應該清楚，您和皇上最終只能有一個，立在這大明的朝堂之上，這是任何人也沒改變的！”

“這不是你們該心的事。”沈默的目穿過大開的窗戶，向外面天幕般的雨簾，幽幽道：“你應該知道，我最忌諱的是什麼……。”

沒有響雷，餘寅還是渾一震，豆大的汗珠滴落下來，他俯跪在地上道：“大人可能誤會了，三爺是找過我，但我沒有見他。”

“你要是見了他，便一輩子都見不到我了。”說著輕輕一嘆道：“他想當曹不，卻也得先問問我想不想當曹。你想當賈詡，就怕最後了楊修…”。說到最後，那種刻骨刺心的嘲諷，已經能把人凍住了。

餘寅那張臉本來就煞白，聽了沈默這番話立刻變得更白了，他高高擡起頭道：“屬下還是十年前那句話，屬下之所以敢擅作主張，憑得無非是一顆忠心！要是哪天我的心裡摻雜了別的念頭，天厭之，天棄之！人神共誅之！”

“擅作主張也不行，再有下一次，不用老天爺，我就親自收了你！”沈默在那裡攢足了勁，厲聲喝道：“君房，你不要我，不要我啊！”

又是一聲悶雷炸響，餘寅整個人就像在雨裡淋過一樣。

一番敲打之後，沈默命他起來坐下說話。這下餘寅老實多了，輕聲問道：“眼下這一局，大人準備如何對付？”

“如何對付？”沈默悽然自嘲道：“就連小皇帝要害我，尚且知道掩人耳目，我這個做臣子的，又有什麼辦呢？”

“屬下可以做的乾淨利索，事後包括我在，所有知人都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保管它爲一個無頭懸案、千古疑案。”餘寅對於殺死皇帝，已經到了癡狂的地步道：“如果大人覺著對不起先帝，那就不要下令，讓我擅自行事吧！”

“打消這個念頭吧！”沈默搖頭道：“我和皇帝之間的矛盾，雖然沒有表面化，但無論是保皇派，還是支持我的人，都對此事心知肚明。皇帝要是現在死了，哪怕你有再多的證據表明他是自然死亡，人們也會聯想到我上。”端起茶盞來，才發現裡面空空如也，他隨手擱下道：“現在不是五代世，而是立國二百年，尚未有亡國之象的大明，在這裡，講得不是王敗寇，而是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只要我背上弒君的惡名，哪怕只是嫌疑，都會永遠失去大義的名分。”說著苦的笑一聲道：“我們的理想再偉大，沒有大義的支持，能做得了什麼？”

“那大人的意思去”，”餘寅索不猜了，等著沈默給出答冇案。

“毋庸諱言”。沈默深深嘆息一聲道：“十年改革，已經走到了死衚衕，一切的一切，都纏繞在皇權這個死結上。不把這座大山搬倒了，一切都是鏡中花水中月……”。頓一下，他十分艱難的啓齒道：“其實你的那個念頭，我也不是沒想過。但很快便否定了，一來，我兩世皇恩，世廟且不說，單說先帝，以手足兄弟待我始終，我要是謀害他的後代，不僅在世人看來禽不如，連我自己這關都過不了。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的敵人，從來不是那個自以爲是的小皇帝，甚至不是盤踞在這紫城上空的至高皇權，而是刻在每個人心裡的奴！不破除這一點，就算弒君，也只是俗套的宮廷鬥爭而已！不信你翻看《二十一史》，被臣子弒掉的大小帝王，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除了滿足個人的野心，給百姓帶來災禍之外，哪個給這個國家帶來希了？”

“大人說的不錯”。餘寅也嘆口氣道：“可皇帝今年已經十八了，您就算隻手遮天，又能罩得住幾年？其實這些年，改革之所以陷困頓，與皇帝逐漸長大有直接關係，您說的不錯，這大明朝，總是有些當不奴才就惶恐不安的傢伙，他們囂著要讓皇帝攬權獨裁，恐怕隨著皇帝年齡增長，這樣的聲音會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