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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8 九二章 困龍(上)

當天下午,司禮監便將懋的奏疏送到了閣。

當日值的大學士是呂調,在閱看這本奏疏之後,登時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不的收到袖中,來到首輔值房中。

見他面凝重的進來關上門,沈默奇道:“和卿兄,有什麼事麼?”

“元輔,出大事了……”呂調字和卿,是嘉靖二十九年的榜眼,步場後,他便一直在詞林轉遷,從來就沒有幹過封疆大吏,也許是這個原因,他他辦事穩重有餘而魄力不足,繩墨有餘而變通不足,平日除了老老實實做自己分之事,決不肯沾惹一點是非。他知道沈默爲了向朝野顯示沒有任用私人,而舉薦自己閣,正是看中自己這一點。

無論如何,能實現畢生夙願,呂調還是對沈默十分激的。老實人就有這個好,吃水不忘打井人,從來不跟沈默唱反調,發現了問題也替他著急。

看了那份奏本後,沈默面上的憤怒一閃而過,旋即神態如常問道:“以和卿兄高見,這件事當如何理。”

“很棘手,”呂調蹙著眉頭道:“屬下沒記錯的話,這次的捷報,是在皇上大婚前送來的,被皇上和太后視爲難得的吉兆。不但開壇祭告祖廟,而且還大量賞賜羣臣。如果懋所奏屬實的話,第一個面子上過不去的,就是皇上。”頓一下,他看看沈默小聲道:“而且皇上只是面子上過不去,更無法接的,恐怕還是那些得了賞賜的大臣。”

呂調說到點兒上了去了,沈默緩緩點頭。長定堡大捷之後,皇上就遼東大捷賞賜羣臣,除了直接參戰人員之外,遼東方面,加晉級的文武員有三十多人。京城裡,凡是能跟軍事沾上點邊的衙門,當事員也有數十人獲得賞賜。比如閣中,諸位輔臣各進秩一級,蔭一子。除沈默堅決辭掉上柱國外,其餘諸公都謝恩領了。還有吏、兵、戶、工四部的堂,也領了與閣臣同樣的賞賜。其下的佐貳、相關辦事員,亦都有不同程度的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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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對員的升擢,沈默從來不吝嗇,但如此大規模的加晉秩,還是萬曆朝的第一次……小皇帝和太后,想要彩頭,想要討好公卿大僚們,沈默也不願壞別人的好事,因此未加阻攔,於是人人稱心、皆大歡喜。

問題就嚴重在這裡,如果這個案子查實之後,真如那懋所奏的話,長定堡大捷就是殺降冒功,那麼所有的加晉秩都必須取消,這可是大明開國以來,都沒有發生的大丑聞!

呂調也是領了賞賜的,不僅本人從正二品尚書銜升爲從一品宮保,他的兒子也蔭了六品太僕寺卿,到衙門上班已有月餘。要是朝廷現在追回賞賜,把他兒子攆回家,這份恥,能讓兒子一輩子擡不起頭來。他這個當爹的,也會面上無爲別人的笑柄。

“既然元輔相詢,那我就實話實說。”就連自己這樣的老實人,都覺著難以接,何況那些向來只佔便宜不吃虧的大臣?想到這,呂調坦誠道:“屬下以爲,我們可以對此事暗中調查,但無論真相如何,大捷的定論不應推翻。說這話,不是因爲屬下本人也在賞之列,而是考慮到,結論一旦推翻了,皇上的威信、朝廷的聲譽,和大臣們的面,都將遭到嚴重打擊,實在是得不償失,請元輔三思。”

沈默點點頭,面現痛苦之道:“和卿兄說得不錯,但這個蓋子能不能捂得住,我心裡沒底。”說著一面按自己的太,一面低聲道:“你先忙去吧,讓我想想如何是好……”

“是。”呂調已經把自己的態度表明,便出去了。

呂調走後,褚大綬拿著票擬好的幾份奏章過來,讓沈默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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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的正好,”沈默接過那些奏章,卻沒有看,直接放在手邊道:“看看這個。”說著把呂調送來的那份遞給褚大綬。

“一個視察屯田的戶科給事中,竟然把長定堡一戰調查的這麼清楚,有人證有證,幾乎難以推翻。”看過之後,褚大綬面沉道:“就算專門派欽差去調查,怕都沒有這種效果。”說著冷哼一聲道:“要說這裡面沒有謀,打死我都不信。”

“是。”沈默點點頭道:“這件事兒,不像表面那麼簡單。”

“這個懋,是張居正提拔的人。是不是因爲你在奪一事上的消極態度,”褚大綬道:“所以張居正想報復你。”

沈默緩緩搖頭道:“張居正已經遠在江陵,他怎麼會知道長定堡大捷有貓膩?”

“這個不難理解,”褚大綬答道:“捷報傳來時,張閣老還沒離京,也許他像你一樣,察覺出了異樣,所以派懋以視察屯田爲掩護,藉機調查此事。”

“道理上說得通,”沈默想一想道:“但這對他有什麼好?”

“什麼好?”褚大綬一沉,道:“你想想,因此次大捷而加晉秩的,都是些什麼人?”

“遼東和朝廷的當事員。”

“不錯,”褚大綬提高聲調道:“但更重要的,這些人都是你的政友!”

“……”沈默瞳孔微,沒有說話。

閣之中,我和老唐就不用說了,跟你榮辱與共,張四維和呂調都是你他們往東絕不往西。陸樹聲和魏學增雖然脾氣大了點,但在大政方略上,從來都與你協調一致。至於六部堂,個個都與你同心同德。再說遼東總兵李樑,和總督張學,六年來邊境綏靖虜患絕跡,這兩位居功至偉,而且誰不知道他們是你的心腹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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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把這個案子捅破。”褚大綬接著道:“讓你不查也得查!但是查的話,就得拿李樑開刀,更要讓所有追隨你的幹臣良吏臉上無,這豈不是讓你自毀長城,離散人心?”

“是。”沈默緩緩點頭道:“方纔呂閣老送這份奏章來時,就明確表示,不希把蓋子揭開。”

“我聽說呂閣老的兒子不,三十多了還是個白秀才,這好容易才蔭了個六品,老頭子肯定不想退回去。”褚大綬頷首道。

“呂調這種人的態度都是如此,別人也就可想而知。”沈默深深嘆口氣道:“你說的不錯,這是一個針對我們的謀。”頓一下道:“但我不認爲是張居正主使的。”

“理由是什麼?”

“他還得兩年半才能還京,這段時間裡,是他最脆弱時候。”沈默淡淡道:“就算我麻煩纏,但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除非張居正昏了頭,否則不可能幹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兒。”

“那你以爲是誰?”褚大綬道。

“是誰不重要。”沈默淡淡道:“只要知道,有人在暗中爲皇帝提供彈藥,就足矣了。”說這話時,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總是恭謹的面孔。

“……”沉片刻,褚大綬低聲問道:“有沒有捂蓋子的可能?”

“紙裡包不住火,現在不是以前了,就算我在下去,人家還能從報紙捅出來。”沈默緩緩道:“況且出了事,越是極力掩蓋,就越會引發朝野的反……”說著冷冷一笑道:“我要是真的想捂住此事,怕是才正中那些人的下懷。”下一刻,他突然岔開話題道:“知道皇上這幾個月,時常唸叨的一句話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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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陵郡……”沈默道:“就這一句,時不時便從皇帝裡跑出來。”

“莫非皇帝把張居正看范仲淹了?”褚大綬道。

“我之前也這樣以爲,但這件事後,才明白不對,皇帝想的不是范仲淹,而是蘇舜欽,害得滕子京謫守陵郡之人。”沈默定定道。

褚大綬學富五車,馬上明白了裡面的典故,不哆嗦一下道:“一場改革失敗,倒是留下了兩篇好文章。”一篇是范仲淹的《岳樓記》,另一篇是客死蘇州的蘇舜卿的《滄浪亭記》

“是啊,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卻讓君子黨覆滅,慶曆新政失敗。”沈默深有道:“因小失大,可見場殘酷。”

“當時的形,和現在何其相似?”褚大綬後背有些發涼道。

“這就是我們必須查辦此案的源所在,”沈默緩緩道:“我們雖然在盡力收拾人心,但只要坐在這個位子上,最不缺的就是敵人。那些人無時不在虎視眈眈、伺機給我上眼藥。長定堡這樣大的事,太敏了!紙裡包不住火,與其讓他們揪住這件事,把我們一窩端,倒不如我們自己糾正,不給反對者機會。”

“你這話是正理。”褚大綬捻鬚頷首道:“但是,這件事太敏,牽涉的人太多,稍不留神就惹禍上,千萬別爲了去個膿瘡把胳膊砍了。”

“你能支持我就太好了,”沈默點點頭,說出自己的打算道:“這件事,立即表明嚴查姿態是必須的,先堵上那些人的,”說著一臉厭惡道:“然後我再給李樑慢慢……”他對這位李大帥,真是恨得牙。但論能力,李樑一人可抵百萬兵,無人能代替他鎮守遼東;論忠心,李樑更是與戚繼等人截然不同,戚繼等人是先忠於朝廷,後忠於他。但李樑是一把真正攥在自己手裡的刀,無論刀鋒指向誰。

沈默早知道李樑無法無天、熱衷功名,從來沒有斷了敲打。沒想到千叮嚀、萬囑咐,這混賬東西,還是幹出這種授人以柄的爛事兒!

罵了一句娘,沈默心裡不那麼堵得慌了,他對面凝重的褚大綬道:“你也不用太張,之前我便直覺這次的勝仗有些蹊蹺……”春天的蒙古人,份是牧民,一般不會在這種時間出戰。而且既然是詐降,那埋伏的大部隊在哪裡?怎麼軍寺的報顯示,那些日子朵部和土蠻都沒有出的跡象呢?

“我總有些不放心,所以雖然領銜閣上了賀表,但在奏疏裡留著一句:‘雖其中有投降一節,臣未見該鎮核勘詳悉。’”這是一個活著,表明了閣不支持在查清之前大賞羣臣的態度。且給之後的調查留下伏筆,使閣不會太被。沈默接著道:“皇上大婚後,我也致函遼東巡按,命其查實函告。遼東巡按的奏本在上月送到,與李樑的說法別無二致。”

“有了這兩樣,輿論上就不會吃虧。”褚大綬鬆口氣道。

“但還不能掉以輕心。”沈默著他道:“那些賞的大臣,我們要一個個通,務必讓他們不要有心結。幾位大學生和尚書我親自來,其餘人就給你了。”頓一下,深深嘆口氣道:“你告訴他們,此事一上邸報,就立即請辭相關賞賜,從這件事裡。這樣不僅不丟人,反而是有廉恥的表現。切記不可棧,我保證,半年之,他們失去的都會回來!你原話傳達即可。”

“是。”褚大綬點點頭。

“其餘的事,你都不用管。”沈默冷笑起來道:“這次非得讓他們會一下,我們上次那種虎頭蛇尾的鬱悶……”

“呵呵……”看到沈默信心滿滿,褚大綬也有了信心,才顧得上氣憤道:“這些人,就是唯恐天下不!江南,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這麼大的國家,按下葫蘆浮起瓢,哪能不出事?要是不給他們個教訓,就算把這次過去了,下次還要找咱們麻煩!”

“等等吧,”沈默幽幽道:“明年就是京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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