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四月芳菲盡，良辰景在眼前。

在萬曆皇帝下達了《罪己詔》後，心瘁的張居正，終於得以回鄉丁憂。張居正一走，君臣之間再沒有對立下去的理由，況且大婚將近，就算爲了朝廷面，大家也得飾太平，營造一個和睦喜慶的氣氛。於是各種彈章絕跡，京城各衙門都投到張的忙碌中。天子是國家的代表，這不僅是一個人的婚禮，更是國之盛典。大明朝已經有五十年沒有舉行過皇帝的婚禮了，現在國家富足了，自然要辦得隆重面，以彰顯大國之威了。

一進了四月，朝鮮、琉球、暹羅、安南、呂宋等三十多個番邦的使節前來朝賀，十年前封的韃靼各部也有使節前來，自然由禮部新設立的理藩院接待。然而在覈實來使份時，理藩侍郎金達悚然發現，代表蒙古鄂爾多斯部前來的，竟然是那位傳說中的忠順郡主。這些年戲臺上，百聽不厭的《三娘子》，竟然活生生的出現在燕京城了！

顧不上聯想一系列的後果，金達趕親去拜見千歲娘娘。大名鼎鼎的三娘子，沒有像漢地的郡主那樣讓他在門外跪安，而是落落大方的請他進屋相見。

人方進屋，一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異香傳了過來，金達不心中一，趕收攝心神，擡頭看去。只見侍簇擁下，一個材高挑的蒙古郎，從間緩緩踱出。辮髮雙垂，紅裹可人；深檐冠上，紅纓高挑；錦長袖，領不殊；兩側褶，白靴。腰間玄帶子上結著杏黃纓絡，綴著一粒品瑩閃的祖母綠寶石，皓腕翠鐲，秋波流眄，神出水般豔麗驚人！看到那絕世的芳姿，金達趕低下頭，以免失禮，心中不暗想：‘異域邊荒之地竟有如此出衆的絕！怪不得江南那樣的道學，都能晚節不保呢。’

金達作了長揖，三娘子微笑著請他就坐看茶，聲音悅耳道：“大人肯定很忙，還特意跑過來，鍾金真是過意不去。”

金達趕道：“郡主娘娘份高貴，朝廷自然不能怠慢。”頓一下又笑道：“想不到，是郡主娘娘親來觀禮。”

“黃臺吉他們不敢來，是怕被朝廷扣下。”三娘子淡淡笑道：“我卻不得被扣下呢。”

金達這個汗啊，心說，這蒙古人也太直接了吧，不是來朝賀的，而是千里尋夫啊……這邊金達拜見三娘子，那邊殷若菡便知道了消息，讓人送信到閣。沈默打開紙條一看，只見上面寫道：‘人都到京城了，你還不讓到家裡來，給我端個茶？平白被人笑話懼。’

沈默當時就額頭見汗了，諸大綬知道是弟妹寫的條子，樂不可支道：“怎麼，家裡的葡萄架倒了？”

“諸閣老，你要注意態度，”沈默正道：“有你這樣跟首輔說話的麼？”

“你看你，心虛了不是。”這是在沈默的直廬中，沒有第三個人，因此諸大綬本不把他當帝國宰相，笑嘻嘻道：“有本事，跟你家的母老虎也這樣厲害？”沈閣老懼之名，已經傳遍大江南北，就像他與三娘子的故事一般傳奇。

“話不能這麼說，”沈默嘆口氣道：“我年輕時走馬章臺，你弟妹也沒有說什麼。怎麼可能老了老了，又拈酸吃醋起來了？是我不好此道，與夫人無關。”

“你看，被管什麼樣了。”諸大綬拍著脯道：“放心吧，你家母老虎要是不許進門，我和三文……呃，這種事兒文中八是不會摻和的，不過文長、文和兩個傢伙足夠了……去你家討伐悍妻，幫你一振夫綱，怎麼也得讓三娘子進門！”

聽他越說越不像話，沈默只好把那張紙條推到諸大綬面前，道：“看看吧，什麼謠言猛如虎，連你這樣的至，都以爲不能容人了。”

諸大綬一看，捻鬚道：“看來是我錯怪弟妹了。”

“這還差不多。”沈默道。

“不過你得留個心眼，我聽說常有大婦假意把外室接到家裡，然後關起門來修理的。”誰知諸大綬又擔心起其中有詐來了。

“……”沈默徹底無語了，他惡狠狠瞪一眼諸大綬：“你很閒是不是？我這裡有個遼王妃的案子，你要不要理一下！”

“還是免了吧！”一聽這三個字，諸大綬登時老實道：“我可沒有那本事。”

終於把諸大綬嚇走了，沈默一個人在屋裡，心裡一陣陣苦笑，這算怎麼回事兒這是！

還沒緩過勁兒來，他又接到報信，說李太后把忠順郡主召進宮去，要見一見這個奇子。

這人又唱的哪一齣？沈默不頭疼。但他實在沒有時間浪費，很快把注意力放在了手頭的案子上……這是一樁陳年公案。隆慶三年，封地在江陵的遼王因無嫡子，想以私生子冒充嫡子做繼承人，結果東窗事發，朝廷派史南下江陵，結果又查出了他諸多不法之事，最後隆慶皇帝親自裁決，說遼王本應當誅，但念及是皇室宗親，免死，廢爲庶人，高牆錮！

一年之後，廢遼王死於的宗室監獄，因無兒子嗣位……爲了控制宗室數量，朝廷對這些朱家子孫上戶口限制很嚴，只有經過正是冊封的四位妃子，所生的兒子才能算數，除此之外，生多都白搭……朝廷又不準旁支改襲，於是除其封國。這‘遼王’的封號就給取消了。遼府諸宗，都改由楚王管轄。自此，這一家的一切，都被稱爲‘廢遼’了。

在轟全國的張居正奪事件中，沉寂已久的廢遼府突然發難，次妃王氏委託言代爲訟冤，稱張居正侵奪了廢遼王府，作爲自家宅院，其所藏金寶萬計，悉居正府！

這可是駭人聽聞！

好在江陵地偏，那史又沒有用加急，所以這封奏章在路上足足走了近一個月，才送到燕京。要是早些送到的話，就又是一條攻擊張居正的罪狀！

但如果想要徹底打垮張居正，現在收到也不晚。對於這個案子，或者說，對於有關張居正的一切，沈默都十分清楚，他知道遼王之所以被廢，其中張居正起了重要作用，至於原因，據說是牽扯到兩家的陳年恩怨，但這已經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理此案，要不要大做文章？

邊不人，都認爲要藉機痛打落水狗，讓張居正萬劫不復，以永絕後患。然而沈默不這麼看，他認爲恢復一個被廢的宗室封號，對已經丁憂的張居正再論罪，兩件事都可能會有難以預料的影響。‘復遼’，有可能助長宗室氣焰；對張居正窮追猛打，將可能使士林膽寒！這兩點都很重要，前者關係到國策，後者關係到風氣，全都不能輕易開先河。

然而宮裡的天家在得知這件事後，竟然給閣出難題來了。李太后派司禮監太監孫得勝，口傳聖旨道：‘今歲大喜特赦，命閣擬旨復遼王號，以旁系子充之。’對於這位難纏的慈聖太后，一般人是搞不定，所以諸大綬纔會落荒而逃。

其實沈默也很怵頭和打道，基本上平時宮裡頭要這要那，他能給就給了。但現在，竟然直接下令閣如何如何，這是無論如何都要頂回去的。況且天家母子想借此機會，向宗室藩王示好的意圖過於明顯，自己若不能見招拆招，只會讓天下人小覷。

好在他對李太后得太徹了，知道怎樣既不破壞當前的喜慶氣氛，又能打消這人的念頭。想徹之後，於是他提筆票擬道：‘太后聖德如海，令人如沐春風。然而復遼一事，不是政治問題，還是個經濟問題。’然後給這人算了一筆賬……你若‘復遼’，不是頒發一張平反詔書就算完事的，你還要給他重新建王府，今後又要多出一份宗室開支，要不了幾年又將多出兩、三萬人吃財政飯！我們做大臣，不過當朝幾年，可以不考慮那麼遠，但你的兒子孫子，將承宗室膨脹的惡果。還是能省點就省點吧。

後來，李太后在看到票擬後，果然被擊中了肋，不言語了，想了想，憋出一句來：‘閣說得對……’此事就此擱置，到頭來以一道‘王氏從厚，援徽府例贍食’的批，把那不屈不撓的廢王妃給打發了。

至於張居正的司，沈默更是以前朝舊事，難以分說爲由，除非原告提出確鑿證據，否則就此下，不許再提，一切以大婚爲重。此事一經傳出，沈閣老洪量高品、不落井下石的名，便又一次爲士林傳誦。當然這是後話，而且遠遠不如他的桃新聞，更加引人注目。

回到當曰，沈默一邊在直廬中批閱奏章，一邊命人探查宮中的況。在聽到李太后並未非難鍾金，反而對大加讚賞，然後留用過午膳後，便放離開大，沈默不由鬆了口氣。

然而接著，又報說三娘子沒有出午門，而是徑直往會極門來了，沈默一下就傻眼了……他能想到各種見面方式，就是想不到這個娃娃，能徑直找到閣裡來。

不過也不足爲奇，畢竟鍾金有挾持俺答爲人質，突圍幾百裡的彪悍經歷，這種直接來閣見面，又算得了什麼？

搖頭苦笑著，沈默站起來，離開了直廬。當他來到文淵閣時，便見那時常出現在夢中的高挑影，就俏然立在眼前。那一刻，沈默真切的到了春的氣息，然而他的表已經不緒支配太久，所以只是拱手施禮道：“拜見郡主。”

鍾金本來眸子裡滿是淚水，聽他這一聲不鹹不淡的稱呼，登時就收起了激，換一副冷淡的表道：“見過宰相大人。”

登堂看茶，沈默請郡主上座，當然這只是禮節姓的讓讓，在首相面前，即使是親王也要敬陪下首的。然而鍾金不跟他客氣，一屁坐在了正位上，沈默無奈的笑笑，坐上了許久不曾坐的側位。

“不知郡主前來，所爲何事？”看茶之後，沈默客氣問道。

他越是客氣，鍾金就越是難，憤憤道：“十多年不見了，我來看看你死了沒有，可以麼？”

“當然可以……”沈默點頭，問道：“你父親可好？”

“父親很好。”鍾金氣鼓鼓道：“母親也很好，哥哥也很好。”

“河套的百姓可好？”沈默又問道。

“好啊，風吹草低見牛羊，都過上好曰子了。”鍾金一張臉上寫滿了氣憤道：“問來問去，就不問問我怎樣！”

“我聽說，大臺吉去歲騎馬摔傷，已經死了，你是怎麼打算？”沈默便問道。

“你……”鍾金氣苦道：“我和他雖是名義上的夫妻，但從沒讓他我一指頭，難道你爲此事怪我？！”

這時候，閒雜人等都已經迴避了。沈默搖搖頭道：“想到哪裡去了，我只是關心你而已。”

“無恥！”鍾金一下子站起來，走到他面前，臂撐著太師椅的扶手，居高臨下的著沈默，然後冷笑道：“哼，用不著你關心，我已經早想好了！我要嫁給那黃臺吉！那個娶了一百零八個小妾的老傢伙！讓你想起來就睡不著覺！”

滾燙的淚水滴下來，落在沈默的臉龐上，沈默出手來，輕輕爲拭去了淚水，嘆一聲道：“黃臺吉老了，我也不年輕了……”

近距離看著沈默，鍾金髮現他的臉上確實有了歲月的痕跡。那記憶力的滿頭烏髮，已經微微染霜，眼角也爬上了細細的紋路，就連那雙最是漂亮人的眼睛，都已經不再明亮，目中滿是疲憊……一下子摟住他的脖子，喃喃道：“在我心裡，你從來都是個老頭子，又何曾年輕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