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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88 九章 衝動的懲罰(上)

大明朝地域太廣,在這個通訊通手段基本沒什麼改變的年代,南方和北方就像兩個不同的世界,《明夷待訪錄》掀起的熱,一時半會兒還傳不到北京。當然就算傳到北京城,大家也沒工夫搭理……南方再熱鬧,也不過纔打打仗的地步,北京城裡卻已經真刀真槍的幹起來了。

廷杖了上疏的四人之後,非但沒有達到皇帝預想的百鳥音,反倒是激起了員們的逆反心理,上疏攻擊奪,甚至指責皇帝的人有增無減——就在吳中行等四人杖的當天,通政司觀政鄒元標,帶著滿滿一匣子奏章,來到了司禮監……雖然在文壇中,他已經算個人,然而在場上,還是剛剛起步的新丁,所以向司禮監遞送奏章這種跑差事,當仁不讓的落在他的上。

因爲他爲人風趣幽默,和司禮監當值的侯太監,已經得不能再了,把裝奏章的匣子擱下,便要對方開收條。

若是平時,侯太監肯定痛痛快快就答應了,但現在是非常時期,上峰剛剛吩咐過,必須要嚴查每一道奏章,但凡是議論奪的,直接拿出來,衛抓人即可,不得上呈。

所以他手去拆那奏章的封條,卻被鄒元標一把按住道:“這不合規矩吧。”爲防止司禮監看奏章,從中搗鬼,從萬曆元年起,通政司送來的奏章便裝匣封條。按規定,司禮監必須送到前,當著皇帝的面開封才行。像侯太監這種行爲,屬於私拆奏章,一經查實,可以問死罪的。

“你說得那是老黃曆了,”侯太監卻滿不在乎道:“上面已經說了,但凡通政司遞來的奏章,司禮監先看一遍再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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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哪個上面說的?”鄒元標心中大怒,但臉上一點沒表現出來。

“皇上親下的旨意!”侯太監一挑大拇指,揚眉道:“還以爲咱們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兄弟,招子放亮點,將來皇上親政頭一件事兒,就是恢復咱們司禮監的地位!”

“是麼?”鄒元標笑笑道:“那可真厲害。”

“那兄弟可就開封了……”侯太監道。

“開吧。”鄒元標聳聳肩道:“都是恭賀皇上大婚的賀表,這時候送來,是讓皇上開開心的。”

“理當如此。”侯太監聞言大加讚賞道:“不是我說你們這些外臣,要是都這麼懂事,至於鬧現在這樣麼?”說著他打開了匣子,隨手拿起上面幾份,翻開一看果然都是賀表,便放回去道:“這樣多好,趁著皇上大婚緩和一下,日後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

“是啊。”鄒元標看他不再往下檢查,暗暗鬆了口氣道:“那我先走了,你儘快把奏章送上去。”

“馬上就送。”侯太監起相送道。

乾清宮東暖閣中,萬曆皇帝正端坐在書桌前閱看奏章,雖然還不到十六歲,但他已經對外軍政有自己的看法了……他本來就天資聰穎,又有世上最好的老師教導,可以說是大。但對於一名十六歲的青年來說,這未必是什麼好事兒,因爲這會加重他的自命不凡,讓他難以忍閣強加的種種限制。

比如說,對於大臣的奏章,他只能看,卻不能發表意見。或者發表了意見,也會被閣無視。作爲皇帝,他的責任就是在閣的票擬上蓋章,甚至連留中不發都不允許,簡直被當一枚人形圖章。

當然,在自己年時,閣這種措施,可以有效防止宦干政,也算無可厚非。但現在自己已經人,卻還是這種待遇,你讓皇帝如何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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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萬曆把那本奏章重重的摔在桌上,黑著臉道:“不看了,看了也是白看,送到閣去,讓他們自己看著辦吧!”

就在這節骨眼上,侯太監帶來的那匣子奏章送到了前。

“這時候送來幹什麼,快拿出去!”掌印太監李全小聲吩咐道:“直接送到文淵閣。”

“這是外臣進獻的賀表。”侯太監並不怕李全,因爲他知道這個總管並不寵:“難道也要送去閣麼?”

“這個不用。”李全也不跟他一般見識,接過來,擺擺手道:“你回去吧。”說完便轉送進去。

李全一轉,侯太監便往裡間張,但是有一道門隔著,什麼也看不見,他撇撇,微聲嘟囔道:“生怕別人和皇上近了,搶了你的位子去!”接著在心裡狠狠詛咒道:‘這麼不招皇上待見,還賴在那兒幹啥,司禮監的威風都讓你丟了。’

不提侯太監在那暗自腹誹。單說李全捧著那匣子奏疏,進了東暖閣。

“怎麼又回來了?!”萬曆剛吩咐自己的太監孫海擺上棋盤,準備殺兩局解解氣,見李全去而復返,他登時黑下臉來。

李全知道皇帝煩自己,所以更是加倍討好,實指著有一天能把皇帝的心暖過來:“啓稟皇上,這是外廷送來的賀表。”

“什麼賀表?”萬曆黑著臉道:“有什麼好賀的?”

“皇上真是貴人多忘事,下月就是您的大喜之日啊。”李全笑一朵花道。

“哦……”萬曆點點頭,懶得再回書案,便讓孫海把棋盤挪挪,空出便地方道:“擱這兒吧。”

李全便將匣子放在萬曆面前,皇帝饒有興趣的拿起一份,打開看了看,果然心不錯……同樣的一段話,在誇別人的時候,你可能覺著太假太麻,但用來誇你的時候,你卻會覺著,原來我這麼棒啊!以前怎麼沒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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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皇帝這種天生自大狂,看完的反應卻是……我果然這麼棒!所以雖然都是些陳詞濫調,萬曆卻看得津津有味。

見皇帝果然心好轉,李全很是高興,他把其餘的三十多本奏疏都從匣中取出來,整齊的碼放在皇帝面前。

萬曆看完了手中那道賀表,往李全手裡一扔,目向了眼前的兩摞賀表道:“全在這裡了?”

李全恭聲答道:“回主子,全在這裡了。”

“再沒有了?”皇帝的臉晴轉:“京兩千多,就這麼點兒人上賀表?而且全都是以衙門的名義,沒有個人的!”按禮,大婚前一個月,百就要上第一道賀表了。現在距離大婚不到二十天,皇帝才第一次見到這玩意兒,回過味兒來之後,心可想而知。

李全心說,這不都是奪的事兒鬧得麼?朝廷盡刮剛烈風,員們都不願這段時間上賀表,以免有人說阿諛奉承,厚無恥。然而實話不能實說,他飛快的想了想,給百圓場道:“可能是擔心每個員都上一道賀表,太過勞累聖上,因此只各衙門部衙上一道賀表,既不使皇上太勞累,也可以代表我大明所有臣民對皇上的忠之心。”

聽了他的話,萬曆冷笑道:“讓員上道彈章不怕勞累了朕,讓他們上賀表倒怕勞累了朕!還真是鍾呢。”說著一咬白森森的牙齒,出不屬於年輕人的沉道:“無非是因爲奪的事,都在心裡罵朕,不願意上賀表罷了。李全,你也吃裡爬外,跟他們一起蒙朕?!”話到最後,他重重一拍桌子,把那兩摞奏疏全都掃到地上。

李全立刻跪下了,磕頭道:“皇上息怒,奴婢只是猜想,這就回去問明白再來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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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像句人話!”萬曆看都不看他道:“立刻去將此事問明白了,讓沈閣老帶頭寫賀表!”

“是。”李全磕個頭,爬起來,剛要退出去。卻聽蹲在地上收拾奏章的孫海輕咦了一聲。

這一聲雖然不大,卻足以讓萬曆回過頭去道:“你咦什麼?”

“奴婢,奴婢只是奇怪,這,這好像不是賀表。”孫海指著散開在地上的手本道。

“嗯?”萬曆一皺眉道:“念!”

孫海便跪在地上,展開那份奏疏,剛看了《再諫張居正奪疏》的題簽,臉然大變。

“怎麼了?”皇帝問道。

“又是一道針對奪的抗疏。”孫海小心回答。

“……”萬曆的臉徹底沉下來,他脣邊剛剛長出的髭,咬牙道:“念!”

“爲大學士張居正奪事,臣通政司觀政鄒元標再次抗疏諫曰。”孫海剛唸了一句,便停下來,覷了覷皇帝的表,見萬曆沒有任何表示,才繼續念下去道:

‘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雖可爲,學則偏。志雖爲,自用太甚。其設施酷厲者,如州縣賦稅、清丈田畝,數必增額,不得減。有司希指者,則必再增其數。又用考人,升降皆有其出。大臣持祿茍用,小臣畏罪緘口,若今日有敢言者,則明日必遭杖徙……’之前四人只是就事論事,並未言及其它。然而鄒元標把炮火又升了一級,對張居正的人品、執政作風全盤否定,要求立即罷免張居正!

皇帝沒喊停,孫海只好繼續念道:‘臣伏讀敕諭:‘朕學問未,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必前功盡棄。’陛下言此,實乃宗社無疆之福也。但朝中弼聖學、輔翼聖志者,豈獨居正。學問人品超過居正者,大有人在。觀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後辦非常之事。’若以奔喪爲常事,而不屑爲者,人之五常之道豈不盡喪?於此親生而不養,親死而不奔,猶自號於世,曰‘我爲非常之才’,豈不令天下士人齒冷?由此推斷,必定懷禽之心,方爲非常人也……’不僅把張居正罵是禽,還對皇帝進行了無的嘲諷,揭穿皇帝藉口的可笑。

“不要念了!”萬曆終於忍不住發作了,他把棋盤上的棋子全都推到遞上去,傷野般怒吼道:“一個小小觀政,竟然頂風作案,真是反了天了!”說著怒不可遏的下令道:“快朱希孝,把這個人給我抓起來!不要讓他跑了!”太監趕跑出去傳旨。

“每一本都看看!”萬曆氣得脣發青,俊臉煞白。他死死抓住座椅扶手,咬著牙道:“把每一本夾了私貨的都找出來!朕倒要看看,還有多不怕死的!找出來全都殺了!一個不饒!”

李全本來要退出去,誰知又發生了這麼一出。按說這種時候,他這樣不待見的,應該老實閉。然而李全實在擔心皇帝一時衝,真的下旨殺人,那樣勢必引起朝局大,甚至連皇位都可能不穩。便趕著頭皮奏道:“皇上,萬萬不可殺人啊!”

“爲何?”萬曆瞇著眼瞧著他,目無比瘮人。

李全擔心一時講不清理由,反而會引起皇上更大的震怒,想了想,便從皇帝的角度出發道:“這鄒元標眼見趙用賢四人,被打得只剩一口氣,還敢冒險上折,顯然已作好了赴死的準備!”

“嗯……”萬曆點點頭,覺著這話有道理。

“這些文人腦子都有問題,不怕死,就怕不出名。之前誰知道鄒元標是哪號人?可您只要一殺他,保準立刻爲世人皆讚的大英雄。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

“嗬,以死換名,好賠本的買賣!真想打開這些文的腦殼看看,裡面到底裝得是什麼。”萬曆飽讀史書,自然知道有這種人存在,只是他一直覺著,名聲什麼的都是浮雲,實際的東西才重要。

這時候,孫海清點完畢,他將單純的賀表歸爲一摞,把議奪的奏疏摞另一摞,前一摞就比後一摞厚一點而已。

“既然這些傢伙這麼想死.朕偏不讓他們死!傳旨下去,依艾穆、沈思孝爲例,將上書的鄒元標等人廷杖八十,三千里外充軍。即刻執行!”萬曆拍案道。

“奴婢這就去傳旨。”李全躬道。

“……”萬曆點點頭,代李全走到門口時,卻又喊住他道:“讓孫海去就行了,你留下!朕還得跟你算算賬!”

聽了皇帝的話,李全一陣兩,後背全都是汗。

第二更……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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