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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884章 百年大計(中)

張居正本打算出迎,但一轉念,讓長子敬修代自己出迎,他則除下外,躺到牀上裝病去。

當沈默被迎進臥室,張居正讓嗣修、懋修攙扶自己起牀行禮。沈默見其慢吞吞的作,還真像那麼回事兒,但張府上的風吹草,都逃不過他的耳目……不過他也不拆穿,一把將張居正按回被窩裡,對兩個大侄子道:“快給你爹蓋好被子,小心著涼了病加重。”

嗣修和懋修都是敦厚君子,難免面很不自然,張居正只好應付道:“我這個病燥熱,蓋不住被子。”說著給兒子遞個眼道:“你們下去吧,爲父和首輔大人說話。”

“是……”兒子們如蒙大赦,趕撤了出去,在這種場合待多了,實在有損心中偉岸的父親形象。

沈默坐在牀邊,看著張居正紅潤健康的臉,嘆氣道:“原先還以爲老兄只是稱病,現在一看你這臉,才發現真是病得厲害。想不到我兄春秋鼎盛,怎麼就病這樣了呢?”

張居正心中直翻白眼,暗罵道:‘你哪知眼看我像長病的?’面上卻流出淡淡的哀傷道:“唉,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算是看開了。”

兩人又不鹹不淡的扯了幾句,沈默才一臉惋惜道:“我這次來,一來是爲了探視仁兄,二來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出山,新朝改元,萬象伊始,正是推行新政、振衰起隳之際,離不開仁兄出力啊!”

“呵呵……”張居正也不否定,也不答應,只是笑笑道:“元輔太高看我了。長江後浪推前浪,朝中那麼多青年俊彥,多我一個我一個都一樣。”

“唉,不了你這中流砥柱。”沈默假假道:“只是你現在這個狀況,我看了很痛心啊,怎麼能再讓你出來累呢?”說著搖頭道:“真是國家的一大損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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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人虛頭腦,不過是在爭一個主權。其實也沒什麼好爭的,但明爭暗鬥了半輩子,已經爲一種習慣。

“說到新政,我也瞭解了一二,”畢竟心境不同,張居正擔心沈默真以爲自己不想出山,於是岔開話題道:“正有些看法想向元輔提出呢。”

“怎麼樣,不錯吧?”沈默笑瞇瞇道:“可費了我不。”

“您想聽實話還是假話?”張居正斜眼看著他道。

“假話怎樣?”

“元輔大人宅心仁厚,大行王道,焉有不功之理?”能借著機會諷刺沈默一番,他自然不會留:“假以時日,必然海晏河清,天下大同,您的英明也能傳之萬萬年!”

“那真話呢?”沈默依舊笑道。

“真話就是,首輔大人的法令看著花團錦簇,完無缺,可實際要執行的話,恕我直言,法令太鬆弛了……如果那些商人和員,都是老實本分之人,纔有可能實現。”張居正搖頭道:“自古未有靠道德事者,行大事,還是要用法家的一套。”

“願聞其詳。”沈默點點頭,正道。

“元輔說,要加強監管,用戶部監督折,用地方監督商人,用都察院監督戶部和地方,自然不能算錯。”張居正不知不覺坐起來,斟字酌句道:“因爲這正是太祖皇帝的一套。何況要這樣做,肯定要大量增加位,百肯定擁護,但是效果怎樣呢,不欺心的說,我不看好!毋庸諱言,太祖皇帝最後不是靠這套制度統,而是靠無孔不的錦衛。”

“爲什麼會這樣呢?”沈默問道。

“這不是元輔的問題,也不是太祖的問題,而是千年以來,我們就走了錯路。”張居正嘆口氣道:“自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之後,我華夏就以開始道德代替法制。倫理道德爲了治國的標準,朝廷以《四書》取士,就是要求我們這些員正心誠意,仁民。只有朝中都是這樣的員,一切制度才能完執行,才能實現國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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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現實麼?在書生眼中,自然是現實的,聖人不是說人本善麼?這纔是堂堂正正的帝王之道麼!”張居正道:“聖人的話當然不會錯,錯的是這個世界,誰讓這個世界慾橫流,將一張張白紙染?千年以來的歷史早就證明,赤子之心、道德之士不是沒有,但這些人都被掛起來,當偶像拜了。爲什麼?因爲以稀爲貴,那是人們的理想狀態,可能達到的實在麟角了。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是有私心私慾的。”

員們也不會因爲讀了幾天聖賢書,就真了聖賢。他們十年苦讀的力,是千鍾粟、是如玉!而不是掛在上的治國平天下!首輔大人你是出大戶,自然可以視錢財如糞土,但大明朝的讀書人,卻大都像我這樣,耗盡全家全戶的資財,才換得一人金榜題名。爲什麼要這樣?因爲全家人都將做改變命運的希。就算我們本人想要潔自好,你對得起含辛茹苦的爹孃,對得起資助你的叔伯老舅麼?”

“事實上,一人得中進士,立即有人前來出謀劃策,如何買田放債,如何玩弄訴訟,如何利用權勢作額外收的資本!北京的一些放債人,經常借錢給窮困的京,一欸後者派任地方,這些債主就隨同上任,除了取回借款之外,還會本外加利,利又本。”張居正道:“世風如此,又有幾人能海瑞那樣出淤泥而不染?絕大多數員都是要下海的,只是程度各有不同。能把握住一個度,只在合法又似非法之間,取些外快補助俸的不足的,就算是清了。”

“所以說,靠員自覺,就像讓狼看著羊,指他們老老實實不,是不可能的。”看來張居正這大半年是歇過來了,說了這多話,依然神完氣足,口不幹舌不燥:“至於那層層監督,雖然制度完備,看似天,但問題還是一樣,得靠人來完場一大絕癥,便是各種這樣的關係網,座主和門生的師生關係。出生於一省一縣的鄉誼;同一年考中的年誼;還有彼此通婚形的姻誼。這多種的‘誼’,讓文私下的關係錯綜複雜。他們名義上任職於各部院寺,各有其方的組織,但是背後又有他們私人派系。而他們真正服務,終生不渝的,往往是私下的‘誼’,卻不是這個朝廷,不是自己的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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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朝中最大的派系老闆,沈默被說得老臉微紅,咳嗽一聲道:“那麼你說怎麼辦?”

“那些措施都很好,都不用改!”張居正已經進狀態,不知不覺兩著地,腳踩在地毯上道:“只要加上一條,就可以了!”

“加什麼呢?”沈默看他站在地上,也不點破,依然虛心問道。

“考法!”張居正道:“這些年,我在南直、山東、江西、兩廣推行條編和清丈,都是靠這個法子。這麼好的辦法怎能不用呢?”

“是吧……”沈默點點頭,慢悠悠道:“我要是把這條加上,怎麼能把你的病治好了呢?”

“哦……”張居正不一愣,旋即纔回過神來,原來自己一時激,不自覺地就跑到地上來了。登時惱怒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這傢伙就喜歡玩這套!我怎麼又上你的當了?!”

“呵呵,莫怪莫怪。”沈默笑瞇瞇道:“這也是因爲你病得太久,我才下了點藥。”說著有些得意道:“怎麼樣,藥到病除了吧?”

“請首輔大人先去書房喝茶!”張居正直接攆人道:“鄙人要更!”

盞茶之後,張居正穿上袍出來相見,兩人都不再提生病的事,而是就推行的《一條鞭法》展開了細談。

“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在張居正面前,不需要像對葛守禮那樣,滿的冠冕堂皇,只需要有一說一:“朝野上下,對新法的牴不小,要想順順當當的通過,日後惹非議這些表面上的功夫不能。”頓一下道:“但你說的不錯,僅靠這些冠冕堂皇的東西還遠遠不夠。我這次來找你,就是商量一下文字之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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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考法,能辦此事!”張居正斬釘截鐵道:“天下之事,不難於立法,而難於法之必行;法之不行也,人不力也,不議人而議法何益?”

“誠斯言,妙哉!”沈默頷首道。

“政務辦不通,不是機構的缺乏,所以我不主張增加機構人員。也不是法令的缺乏,大明建國二百年,已經滲因循的分,‘置郵而傳之四方’,爲一切政令的歸宿。法令、章程,一切的一切,只是浪費筆墨紙張而已。幾個腦滿腸的人督率著一羣面黃瘦的人,日辦公,其實只是辦紙!紙從北京南紙店裡出來,送進衙門,辦過以後,再出衙門,進另一個衙門歸檔,便從此匿跡消聲,不見天日!公文政治打不倒公文政治,所以我不主張提出新的法令、章程,只能徒增浪費。”

這種方式的談話,張居正同樣直言不諱,提出對沈默的批評道:“我們只要清清白白的一個代。辦法很簡單,要求戶部以下,各省府縣衙門,每年開初就把要完的工作一一列明,抄錄冊。再同樣造兩本賬簿發到京城。一本送各科備註,執行一件、註銷一件,如有積久尚未實行的,即由該科奏候旨;一本送閣隨時稽考。這樣誰沒有完任務,就進行相應的罰。徵賦不及八分,便降職使用,再完不,再降,直到捲鋪蓋回家!一切都在白紙黑字之上,誰也沒法弄虛作假!”

“其實我在蘇州時,就學過你的這個法子,確實立竿見影。”沈默笑道:“太嶽兄實在是經天緯地之才啊!”

“你在蘇州時?”張居正有些糊塗了,十年前自己還在教書呢,哪裡來的考法?

“這個就按你說的辦。”沈默笑著岔開話題道:“不過我想和你議的,不是這個,而是我大明的百年大計。”

“百年大計?”

“嗯。”沈默點頭道:“方纔你說了太祖的不是,爲了讓你放心,我也說兩句。”張居正笑笑,聽他說下去道:“大明二百年來的重重積弊,有大半功勞要記在太祖的賬上。在王朝草創時期,一些政策走了彎路,就越走越遠,造的危害也越來越大……”

“不錯。”張居正苦笑著點頭道:“這話我在心裡憋了半輩子,卻讓你講出來了。兵制、宗室、財政、廠衛……這些當今之大患,都是拜太祖所賜,如今都了祖宗家法,就更是不得了。”

“但這些問題不解決,就是治標不治本,只能爲大明延幾年國祚,但改變不了結果。”沈默沉聲道。

“不錯!”張居正兩眼放道:“我一直以爲你沒有勇氣這些祖宗家法,想不到竟是我小瞧天下英雄了!”

“不能的時候八風不,能的時候,就得大!”沈默點點頭,沉聲道:“這次我想要做的,就是整理全國財政,把原先地方坐收坐支,改爲全國總收總支——除去規定截留作爲地方經費者以外,一概呈報中央,再由戶部統籌!”

“好!好!好!”張居正連聲好道:“若能把此事辦好,實百年曠舉,如果不趁這幾年沒有掣肘,將此事辦,一了百了,日後更沒有人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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