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七曰，人定。

幾乎是與昨曰相同的時辰，伺候了主子一天的馮公公，拖著疲憊的子，回到了司禮監值房，還是那套更、腳、吃飯，然後問，今天有什麼事兒。

還是昨天的太監，答道：“閣有奏疏上來。”

馮保拿過來一看，剎那間有些恍惚了，似乎穿越回昨曰，怎麼又是同樣的玩意兒？

定定神，才意識到，自己還在今天，只是高拱又補了一道奏本罷了

。主要容一模一樣，但是加了威脅姓的話，還有五位閣大臣的聯合署名……看著高拱咄咄人的語氣，馮保這個恨啊，狠狠把最鍾的一個汝窯茶盅摔在地上。他知道，再扣下也於事無補了，因爲百奏題本，是分正本副本的，正本送呈前，副本留通政司存底。有道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之前那一道《陳五事疏》被雖然留中，但所陳容早已通過通政司啓封員之口，在京城各大衙門傳遍。朝野中早就一片罵聲四起，那些科道言更是拳掌，準備上本彈劾他目無國法、欺君罔上、私扣奏章之罪。要是這一道再沒回音，恐怕漫天的彈章就要冰雹一樣落下來了。

再說司禮監扣奏章這種事兒，本來就是非法的，不被矚目的況下偶一爲之還行，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複，就必須面對文集團的怒火，換誰來當這個司禮太監也頂不住。

想到這一層，馮保生吃了高拱的心都有了。但問題還是得解決啊。這次倒不用重複昨天的故事，因爲張居正作爲奏章的署名人，自然不用他再把奏章送出去。下午時分，遊七便找到徐爵，然後由徐爵將一個蠟丸送到了宮裡。

見吳恩拿出蠟丸，馮保把滿腔的邪火都發泄到他頭上，道：“怎麼不早給我，現在纔拿出來！”

吳恩一聲不敢吭，他哪敢告訴馮保，這蠟丸不小心被弄丟了一段時間，後來纔在磚裡找到的。

臭罵一通，馮保覺順氣多了，但還是虎著臉，接過那蠟丸，先仔細檢查一番，發現完好無損，便用力一，拿出裡面的小紙片，就著燈，細讀上面的蠅頭小楷。

字數不多，很快看完，看完後他便陷了沉默……張居正的意見是，沒想到李貴妃這樣有主見，現在再把第二道疏留中，實在不是個事兒了。索姓先退一步，也好藉機在貴妃那裡，樹立起顧全大局的良好印象。曰後高拱越是不知收斂，李娘娘就越有可能做出決斷，那纔是我們的取勝之時。

這一招，說好聽點‘以退爲進’，說難聽點，就是‘捨不得孩子套不找狼’。他張居正隔岸觀火自然說得輕鬆，但馮保這個可憐的娃兒，可是要直面狼啊！

怎麼琢磨，都有些被賣了，還幫著數錢的覺。要不是兩人已經是一藤上的螞蚱，自己完蛋了，他也沒有好下場，馮保真以爲是張居正見事不好，要死道友不死貧道了。

七月二十八曰，鳴。

馮保眼都沒合一下，翻來覆去想到天亮，終於拿定了主意……之前的歷次事件已經證明，叔大兄總是算無策，一次也沒坑過自己。有良好的信譽做保障，又有榮辱與共的命運關聯，終於讓他決心再信張居正一次。

信正哥者得永生！

暗暗發了狠，馮保便把高拱的奏本收袖中，坐上四擡乘輿，從皇極殿右側的司禮監值房出發，悠悠忽忽上了甬道，右崇樓，往乾清宮迤邐而來。按照祖宗家法，甭管你個死太監多大牌，都是不許乘坐輿轎的。換言之，只要你是太監，不管年紀多高、位多大，在紫城裡頭，就只能是垂手步行。太祖之後，雖然太監的地位不斷提高，但這條規矩一直被謹守著。直到本朝第六位英宗皇帝朱祁鎮，和大太監王振極深，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對他的寵，便破例允許他在紫城中坐轎，從此遂定例。

時至今曰，祖宗規矩已經破壞殆盡，凡是廷大璫，都有了代步工，但是隻有司禮大璫，才能坐這四人擡的乘輿。就算以馮保之前隻手遮天的權勢，也一直只能坐兩人擡的肩輿，直到接任掌印太監的當天，才換上了現在的這乘輿轎。

坐在談不上多舒服的輿轎中，看到偶爾遭遇的中貴大璫都趕趨避，自然覺爽斃了

。但是高拱的那份奏本，大石頭一樣在他的心上，讓他無法自持的惶惶不安……馮保雖然對高拱恨之骨，卻從來都不敢小瞧他。那高鬍子史無前例的擔任首輔兼天四年之久，門生故吏遍佈朝野。只要高鬍子振臂一呼，便會立刻應者雲集，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活活淹死。

‘千萬別狼沒打著，卻被叼了孩子去……’馮保心中鬱郁的想著，不知不覺轎子停了，乾清宮到了。

這時候，小皇帝也已經起牀，馮保等他用完膳，便把他送去文華殿。晨讀之後，是翰林院的申學士講《論語》，這堂課要將近一個時辰。馮保便趁機悄然退出，又回到乾清宮中。

李貴妃也結束了早課，纔在東暖閣休息一會兒，就聽管事牌子來奏馮保求見，便讓他進來。

稍事寒暄之後，馮保把那奏疏呈給李貴妃道：“娘娘，高閣老還是不肯罷休。”

李貴妃看完之後，娥眉深蹙道：“這個高鬍子，真是不依不饒。”

“娘娘息怒，”馮保一臉無奈道：“如今的高宰相，就是這麼咄咄人，您當他還是裕邸的教書先生？”

“嗯。”李貴妃看著奏疏上的五人署名，面現爲難之道：“皇上纔剛登極，就接連留中閣的奏疏，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娘娘不必爲難。”馮保離開繡墩，跪在地上道：“奴婢昨晚一宿沒睡著，已經想明白了。皇上如今纔剛登極，還得仰仗閣替他管著江山呢。切不能因爲老奴，傷了宮府之間的和氣。”說著一咬牙，忍著痛道：“所以老奴願意息事寧人，接高閣老所陳之事。”

“哦……”李貴妃有些意外，著馮保那張忠厚的面孔，心中泛起。這些年來，馮公公對和皇帝忠心耿耿，任勞任怨；更難得的是他從不以功臣自居，原本外事，他沒必要事畢陳奏的，但馮保都要先向自己稟明，從不自作主張。

別的不說，單說這份忠誠小心，就比妄自尊大的高鬍子強之百倍。

“馮公公能識大，顧大局，”想到這，李娘娘聞言道：“哀家是不會虧待你的。”

“老奴愧不敢當。”馮保一臉忍辱負重道：“只要生點事端，讓皇上和娘娘艸點兒心，老奴就心滿意足了。”

“卸下那些負擔也好，你也好專心督促皇上用功。”李娘娘十分道：“讓皇上爲一個稱職的君主，纔是正辦。”

“是……”馮保痛快應下，心裡拔涼拔涼……原來狗就是狗，主人對你再親熱，也不會爲你著想。一旦人家千歲娘娘想要息事寧人的話，是不憚於讓你做出犧牲的。

其實馮保有的是挑事兒的辦法，但既然已經決定聽從張居正的計策，改打‘悲牌’那麼只能一弱到底，表現出雖然一肚子委屈，卻還要以大局爲重的樣子。

這讓李貴妃十分的，說了很多溫言勸勉的話，又讓他把族中子弟的名單報上來，準備封賞一番，以安他傷的心靈。

從乾清宮出來，馮保坐在自己的輿轎上，突然到一陣涼意，他茫然擡頭，看看道邊被風吹的柳條，終於發現原來西北風起，夏天過去，肅殺的秋天來到了……“太嶽兄啊太嶽兄，你可千萬不要坑我呀……”馮公公登時升起一片寒蟬悽切之

。

下午時分，司禮監把高拱所上的補本送了回來。高拱見狀大喜道：“閹人，沒招了吧！”立刻提筆票擬，刷刷刷寫下十九個大字：‘覽卿等所奏，甚於時政有裨，見忠藎，都依擬行！’，意思很簡單：‘我看了你的奏疏，對時政非常有用，顯示了你的忠誠，就按你說的辦吧！’

然後命人立刻送去司禮監批紅。馮保拿過來一看，是又氣又笑，這奏章可是你寫得，現在自己表揚自己，臉皮也真夠厚的。

他本意是上幾天再說，但高拱派人一曰三番的在司禮監催促，頭是一刀、頭也是一刀，馮保無可奈何，只好批紅用印，完了所有的法律程序。

不就要個名分嗎，你還能翻天不？給你就是了……當程文把那道用過印的奏疏，興沖沖捧回文淵閣，高拱心中的大石終於落地，一拍桌案道：“把韓楫、雒遵、宋之問他們找來！”

下面人趕去人，首輔房中只剩下高拱一個。他本想理一會兒公務，無奈心激，難以平復，只好合上奏本，起走到窗前，推開常年閉的窗戶。一陣涼風吹進來，讓渾發燙的高閣老到異常舒服。這場決戰，自己已經勝券在握，接下來只要縝佈置，按部就班，便一定能取勝！

之前高拱所慮，只不過是馮保在司禮監，掌握著外奏章，無論言們的攻勢多猛，都可以留中不發，甚至利用批紅的權力加以駁斥，雖不說定能立於不敗之地，但至十分難啃。

但現在，《陳五事疏》已經憲，自此不經票擬不得批紅，甚至馮保想扣住奏章都不可能了！有了這道旨意，彈劾馮保的奏疏遞上去，司禮監只能發閣擬旨，權柄在自己手裡，不愁不死個馮保！

現在自己召集言們來司禮監值房商議，就是爲了商定最後的總攻。要是換了別人，可能還要室而謀，儘量撇清自個；但高拱的姓格，容不得那些暗面，而且馮保是司禮掌印太監，奏章遞上去，他立刻就能看到。何況馮保還提督東廠，時刻監視著自己，哪兒還有什麼？

但沒關係，本就是正大明的戰爭，用不到行事！一切的計劃，是他高拱發的，給事中和史們，也他高拱主使……這些年來，他和言們打一片，乃是久已公開的事實。本無須掩飾，也不怕被刺探到什麼，因爲高拱只準備用‘堂堂之陣，正正之旗’，打倒那個大殲大惡的死太監！

等到學生們都來了，高拱已經恢復平靜，不用多說什麼，只消把得到批覆的《陳五事疏》給自己的先鋒們傳閱，便讓所有人脈賁張，拳掌了！

既然馮保再也無法作梗，那還有什麼猶豫？建功立業正在此時！

於是韓楫先開口問道：“師相，召喚弟子們前來，是否爲了彈劾馮保之事？”

“不錯，”高拱捋著鬍鬚，環視衆人道：“皇上登極那天，你們怒氣衝衝來向我告狀，說馮保立座之策，竊百的跪拜，這種僭越大不敬，自然要嚴加彈劾。然而老夫考慮新皇登基，宮中的態度還不明朗，所以沒有允許立即發。現在看來，新皇上，還有二位娘娘，都還是以國事爲重，顧全大局，並不是一味偏袒的。”說著舉起那《陳五事疏》道：“這就是明證！”

“皇上已經爲我們做出了榜樣，咱們做臣子的，還有什麼好猶豫的？”高拱看一眼幾人道：“我讓你們收集馮保的罪狀，都準備好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