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六年七月二十六日，人定。

平日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的司禮監值房外大院，今日卻亮如白晝，麻麻站滿了人。不只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隨堂太監，廷四司八局十二監，二十四衙門的管事牌子，和他們手下有頭有臉的太監”全都盡數集中於此。他們一面張著大門的方向，一面竊竊私語。

直到一個小太監跑進來，低聲報道：“來了，來了。”所有人都住了”擺出最熱的笑容，子微微前傾”一副恭候大駕的樣子。

八盞蒙著白紗的宮燈打了進來。在二十幾個跟班太監的前呼後擁下，一乘四人擡的青呢大轎便穩穩進來。頓時，大院中靜得連掉針的聲音都聽得見，所有人的目都投向了大轎。一名眉清目秀的小侍走近前打起轎簾，大家夥兒先聽到一聲輕輕的卻頗顯威嚴的咳嗽，爲數不的太監不住子一哆嗦”顯然對轎中人極爲懼怕。

這當兒，一素服，面沉似水的馮保，已是躬出了轎門。

一欺他站定”所有人齊刷刷跪下，又一起高聲道：“拜見老祖宗！恭祝老祖宗修正果……”

聽了這一聲“老祖宗”雖然儘量擺出相的沉穩氣度，馮保還是笑瞇了眼：“我說咋一個都見不著，原來跑這兒來了，都起來吧。”

“謝老祖宗……”太監們紛紛爬起來，平日裡在他面前得寵的那些乾兒子們，便笑嘻嘻的圍了上來”喜氣洋洋的簇擁著他，進了司禮監的值〖房〗中……只是這份歡喜，在整個皇宮爲先帝戴孝的肅穆氣氛中，顯得那麼彆扭。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司禮監值〖房〗中也是燈火通明，這個值房的氣派程度”也就僅次於皇帝和后妃的宮室了。進深雖然只有一丈五尺”寬長卻有五丈，據說是把原有的三間房打通了隔牆改一間的，裡面的陳設更是極盡奢華，懸掛的字畫無一不是唐宋名家的真跡，擺放的也全都是庫中上好的貨。

馮保的目，卻盡數落在那張紫檀木的大案臺上，只見上面放著一個用黃綾包裹著的方盒。他快步走過去，出那雙琴提筆幾十年”穩如生的手，微微抖著打開了那黃綾包裹，便見金燦燦的一條蟠龍，鱗甲微張，雙目圓睜，昂首向天，彷彿隨時都會躍離它臥的金印盒蓋，騰空飛去1

這是正龍，金印盒的四方還分別繞著八條行龍，這隻金盒便裝著大明的江山，大明皇帝傳國玉璽1

馮保的兩眼彷彿都被這金映得亮，他的兩隻手慢慢圍了過來，十指地將印盒掐住，地抱在懷裡。掌印掌印，手裡有了這方印，才能算是掌印。

抱著金印盒，在那張屬於掌印太監的椅上坐定，接各衙太監們的依次跪賀”馮保恍然回到了昨日的金鑑殿上，那種衆人皆跪我獨坐的滋味”確實是太醉人了。

待衆人跪拜完了起來，馮保對他們溫言勉勵，說最近大夥兒都辛苦了”咱家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並宣佈國喪一過”便給所有人升一級，有表現突出的，更是會越級提拔。還特別安那幾個昔日孟和的死黨，要他們放下心理負擔”自己會一視同仁，絕不會給他們小鞋穿的。

爲了表達誠意，還把他們全部留用”甚至讓昔日孟和的隨班太監”跟在自己邊當值。

自來哪一任大總管上了臺，不是把宮裡上上下下換個遍，將前任的舊人換自己的心腹？現在馮保卻反其道而行之，一時間人心大安，尤其是那些昔日孟和的人，全都激涕零，歌功頌德，把他當了真祖宗。

因爲今兒個已經晚了，又是國喪期間，不宜聚會過久。見差不多收住人心了，馮保便讓他們散去了。

待沒了外人，隨堂太監便伺候馮保除下孝服，下靴子，拭了子，換上一輕薄的綢緞道袍。說起來，這些天馮保也著實累壞了，國喪和登極禮，其實有大半是在宮裡進行的”用度擺設、禮儀規制”全都是他在親自把關：還有和外廷通聯繫”也得他來費心；而皇上和李娘娘那裡，他也不能疏慢了方纔他讓那些太監們久等，並不是裝大牌什麼的，而是伺候皇帝用完了膳，又和李娘娘說了會兒話，天黑才告辭回來。

躺在繡榻上，讓幾個小太監替他捶腳，覺著解了乏勁兒，纔有胃口用晚餐。今兒個晚膳是一碗紅棗粥加上兩個黃橙橙的小窩窩頭”

佐菜是一碟六必居的醬黃瓜和一碟糟雀舌，天熱又累，吃不下大葷大腥的髓龍肝，還是這些家常飯可口。

很快用完了一餐簡單的晚膳，1卜太監端上一壺峨嵋綠雪。馮保歪在榻上”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雖然渾累的痠疼，可是心裡那個滿足啊，是這一生從未有過的……

閉目養神了盞茶功夫，馮保睜開眼，看看侍立在一邊的吳恩等人，悠悠道：“你們幾個，對爲父今兒個的安排還滿意？”

“乾爹的安排，自然周全的，上下無不稱頌您的仁厚慷慨。

”吳恩等乾兒子道：“只是便宜了別猴兒那幫小崽子。”別猴兒，是一個孟和舊人的綽號。

“還學會皮裡秋了呢”馮保語帶嘲諷道：“直接說，沒撈著加進爵”心裡難不就完了麼？”

“不敢不敢……”衆人趕搖頭，哪敢在今天這種日子，給馮乾爹添堵？連忙賠笑道：“乾爹的安排自有深意，我們當兒子的，哪能不諒呢。”

“這還差不多。”馮保的臉上出一笑容，爲他們開解道：“你們當我願意讓那些蠢貨在眼前晃？但現在是非常時期，高鬍子和他那幫打手，正滿世界找我的不是。這個節骨眼上，我要是廢了他們”難保有人不會到胡說八道。”說著笑笑道：“放心，等爲父站穩腳跟，就是你們取代他們的時候。”

“乾爹這樣一說”兒子們就敞亮多了。”吳恩等人笑逐開，如釋重負。

“別整天想著鑽營”馮保看他們這副不的樣子，有些生氣道：“都給我把招子放亮一點，盯了文淵閣那邊！”

負責這塊的太監立刻答道：“回乾爹，一切按您的吩咐，三撥人班盯著”還有姚中書那邊，也全天都在聯繫著。”

“這還差不多。”馮保面稍霧，問道：“那邊現在是個什麼形？高鬍子沒鬧騰麼？”

“且鬧騰了呢。”那個今日去閣傳旨的太監，便把高拱的表現添油加醋說了一遍。

“這些話，我會原封不傳給李娘娘的”馮保聽了冷笑連連道：“到時候有他好看。”又問道：“張居正沒被他罵慘了？”

“回乾爹，張閣老今兒個告假，沒在場。”

“也是”馮保角掛起一笑意道：“他那麼明的人，肯定會躲開的。”呷了。香茗，又問道：“高拱罵完娘，就沒幹別的？”

“他上了兩道疏。”在司禮監當值的太監輕聲道：“傍晚剛送到，還沒來得及告訴乾爹。”

“趕拿過來！”馮保的心登時揪作一團。

擺著茶水點心的案幾撤去換上一張蒙著綠絨面，擺著筆墨、檯燈的小機。

馮保坐起來，小太監拿兩個靠枕放在他背後，隨堂太監取來那兩本奏章”擺在小機上。打眼一看”是《看詳禮部議兩宮尊號疏》和《特陳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疏》。端詳須臾，他手先拿起前一本只見是高拱命禮部議定了兩宮娘娘的尊號，將結果稟報給皇帝；並提醒皇帝，應該按例賜給後宮頭面首飾，戶部已經撥款，可由李娘娘代行雲雲……

看著通篇充滿謙卑和討好語氣的奏疏馮保的表卻沉下來。

這是高拱在向李娘娘示好啊！且還真撓中了的，要是真讓他得逞，那自己豈不沒了倚仗？

蘋著沉重的心，馮保打開另一封奏章”心頓時，

沉重萬倍。

只見這封《特陳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疏》”是以閣的名義，向新君提出登極後應該特別注意的五件事。

第一件是，門聽政”也就是早朝。皇帝你不能學你爹老是不上朝，一應所奏總讓閣臣代答。你得面見大臣對所奏之事玉音親答，才能讓天下人知道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幹預，

當然，你現在還搞不定”不過不要，我可以給你先寫好小紙條，您照著念一段時間，很快就能自己來了。

第二件是，設案覽章，。視朝回宮之後，應該由侍先設案，請上文書”即退出門外，待覽畢，再發閣擬票。人君乃天下之主”若不用心詳覽章奏，則如何知道天下事務？中間如有究欺罔弊，何以昭察？

第三件是“事必面奏，。事必面奏，才能使皇帝明白髮問，心無疑。請皇帝於每二、七日臨朝之後”移駕文華殿，令閣臣、部院、

六科隨叩見，有當奏者就便陳奏，無則叩頭而出。此外，若有切事”容大臣不時請見云云……

這三條，都是以很平實的語言，教導皇帝如何爲一名稱職的統治者。且都有很詳細的方法解釋，可作爲小皇帝練習政的規範指南了。但在馮保看來，這些都是幌子，是給後兩條打掩護用的！

且看第四條“事必議停當”這纔是真正的圖窮匕見。高拱說“政務不經議，必有差錯。國朝設閣之”就是看詳章奏擬旨，用來議政務的地方。所以請皇帝把所有的奏章，都發給閣議後票擬，如果皇帝不滿意，可以打回命再議。若是批紅與票擬不符，請皇帝集許閣請示明白了再執行。

這樣做的好是，一來可以周全理各項政務，二來，也可免得有人假借聖意謀私。高拱毫不客氣的指出，近年以來，司禮監膽大妄爲，不經票擬便徑自批紅的況時有發生。皇帝也有直接下中旨，而閣毫不知的況，這十分容易使邪小人鑽空子，從而擾國事。

解決的辦法，就是如前所請，“一切奏章發閣票擬，便可。

還有第五條，“奏章不可留中不發，。高拱說，但凡各衙門所上的奏章，有理的自當執行，無理的自當中止”有，欺弊，的自當懲治，就是沒有留中不發的道理。而且奏本留中，無可稽考，臣下不知道是經覽而留之乎？抑亦未經覽而留之者乎？是示人以疑也。而且遇到事態急的況留中的話”等到再行陳奏，豈不耽誤事兒？

懇請今後皇上，對臣下所呈奏章盡數發下，倘若有未發者，容原本之人仍原本請乞明旨。並讓通政司將每當日將進數目，開送六科備照”倘有未下者，科臣奏討明白。這樣的話，政務理沒有拖延，且可以遠臣之嫌、釋外臣之，對政治清明大有好。

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表面上，通篇都是在建議小皇帝如何理政務的，不勝其煩地講了上朝該如何，見了羣臣應說什麼，奏章是如何一個理程序，等等。

其中關鍵就是三點”一、要求1一切奏章俱發閣擬票，；二、如果有不經過票擬就“批，了的，閣必須向皇帝問明白才能執行。最後一點，一切奏本都應發下，如果有留中不發的，那麼原奏事者就要面請皇帝發表一個明確態度。

通篇都是盡心輔佐之意，拳拳君之心”隻字未提馮保的名字”卻正中他的七寸！

我要讓你爲一個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