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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874章 賓天(下)

口文淵閣,議事廳。

那小太監剛要退走,卻又被高拱住道:“讓閣全員一起進宮,是皇上的旨意嗎?”

“不,是皇后的懿旨,貴妃娘娘的令旨。”這個沒法含糊,小太監只好老實答道。

“什麼?!”高拱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一陣兩眼發黑,追問道:“爲何不是聖旨?”

“皇上已不能說話了……”小太監回答一聲,才發現自己說了,他見高拱還要追問,唯恐說多錯多,趕低聲道:“小人到院子裡候著。”說罷不待高拱回答,便倒著退下。

高拱也沒有攔他,而是坐回椅上,緩緩著太,終於定下心神,擡起頭來,面灰敗地對三位閣臣聲道:“諸位,皇上有可能………不行了,按例,閣臣要代擬詔,我們合計一下吧。”

只…………”衆人默默點頭,張四維站起來,準備筆墨紙硯。很快便在桌案上攤開了白紙揭帖,等候首輔大人的進一步指示。

“子維,你來執筆。”高拱站起來道:“諸位,我先擬個草稿,然後你們再斧正。”

沈默和張居正都點點頭,表示同意。高拱便在堂中緩緩踱步,將自己的腹稿緩緩念出。在高拱看來,與《嘉靖詔》不同,隆慶不需要太多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詔的容,主要集中在後事的安排上,首先是太子繼位、然後由閣領顧命,最後就是希大臣們能同心協力,繼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通篇詔簡短溫和,沒有任何攻擊,一如隆慶皇帝的一生,卻很難讓人相信,走出自高鬍子之手。

見衆人錯愕的表”高拱悽然一笑道:“怎麼”以爲我會用詔打擊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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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沈默搖頭微笑,張居正道:“元翁這樣理,自然是中正平和,但詔的作用,恐怕會沒那麼大。”

“唉…“”高拱喟嘆一聲道:“我等大臣,只是皇上的代筆,應當想皇上之所想,說皇上未能說,而不是像徐閣老那樣,讓皇上自我批判”九泉下不得瞑目,…”說罷不自地潸然淚下道:“尋常人家尚且死者爲大,爲何我堂堂大明天子,卻還要不得安寧?”

衆人聞言,竟都面有愧之,“……,

對於高拱擬出的詔,衆人都沒有異議,於是張四維抄寫一遍,再給他審閱。高拱仔細看過一遍,確認無誤後,便收袖中”只等拿去讓孟和用印,《隆慶詔》便可稱爲不易之法了。

又等了不到一刻鐘,在家告病的高儀,也急匆匆乘轎來到閣。

高儀剛擡腳邁出轎門,就看見四位大學士等在轎前,趕朝首輔、次輔行禮道:“不知何事,急喚下前來?”

“邊走邊說。”高拱已經等得心急火燎了”他也不坐轎子,便撤開,大步出了會極門。後面的沈默和二張無奈的對視一眼,只好撇下各自的轎馬,一溜小跑跟上高拱的步伐。

高儀一看”心中不鬱悶道,把我急匆匆來,一句話不說,又把我甩下,這算什麼事幾啊。他現在走路都不利索,所以連追都懶得追。

這時候”邊上擡輿的太監湊過來問道:“高老先生,您坐嗎?”按例,閣臣生病”也可以賜擡輿,所以高儀纔會坐轎進來。

“爲何不坐?”聽到那太監問”高拱淡淡道:“他們急,我可不急。”於是他便坐上擡輿,慢悠悠往夾去了。

七月裡暑熱難當,四位閣臣一路跑到了乾清門,各個渾大汗,但一進了愁雲慘淡的乾清宮寢殿東偏室,便一個個如墜冰害只見大明天子朱載釐,雙目閉,四肢綿地躺在龍牀上,已是昏迷不醒。角還間或往外泛著白沫。陳皇后和李貴妃,伏在榻邊,一邊垂淚,一邊不停地絞著熱巾爲皇帝拭。太子朱翊鈞也來了,他地靠在隆慶皇帝的邊,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不停搐的父皇,既驚恐又悲痛,甚至忘記了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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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杏黃的帷簾,將天家與臣子隔開兩端,一個太監站在帷簾外,爲裡的二位娘娘傳話……”

四位閣臣隔著帷簾向榻磕頭,聲音悽絕。待直起後,高拱不瞳孔一,因爲他發現,那個帷簾前的傳話太監,竟然是馮保!而作爲大總管和皇帝最親近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孟和,卻不在場。

但這份不安很快被另一個發現所淹沒,他失聲道:“怎麼沒有太醫來施救?”

這一句,把做賊心虛之人嚇了一條,陳皇后滿臉驚恐,結答道:“剛讓……”……太醫下去,說沒有辦法了。”

“皇上啊………”高拱其實只是純粹出於對皇帝的關心,並沒有其它意思,因此陳皇后一說,他也就信了,頓時肝腸寸斷,老淚滾滾,膝行上前,挪到了榻邊上,手掀開那礙事的簾子,終於見到了隆慶的真容“……看著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的皇帝,他五如焚,手握著皇帝在被子外頭的手,哭得天昏地暗,宛若喪子之痛……“……可以說,這滿室之人,沒有一個比他哭得更傷心,哪怕隆慶皇帝的結髮妻子也比不了。沒有人懷疑他這份真摯的,高拱對這位皇帝兼學生的,實在太深了,甚至可以說,他把沒有兒子的憾,補償到了隆慶的上。而自有父等若無父的隆慶,也在他這裡找到了珍貴的父。君臣若父子,自始至終從無猜忌隔閡。可以說,隆慶就是高拱和事業的雙支柱……,現在,皇帝即將盛年崩殂,怎能不讓高拱生出恨蒼天無眼,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愴來?

也許是老天爺都被高拱,或者皇帝還想再見老師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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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已經不可能再醒的隆慶皇帝,眼皮竟然又,微微張了張………這一微小的變化,驚呆了在場的衆人,他們屏住呼吸”張地盯著皇帝,屋子裡安靜地針落可聞。

皇帝真的醒過來了!他茫然的睜開眼睛,看了看圍在牀邊的衆人。

這一舉,讓高拱欣喜若狂,卻讓李貴妃和馮保魂飛魄散……只要皇帝一聲令下,他們就要死無葬之地了!

然而隆慶只是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便把目轉向高拱,對這位陪伴他近三十年,教導,保護他,爲他擋住八面風雨的老師、父親,用極細微的聲音緩緩道:“太子年,以天下累先生和……”還沒等高拱點頭,他便頭一歪,再次陷了昏迷。

高拱的心重新沉谷底,原來,這只是皇帝的迴返照“……“皇上…………”衆人齊聲喚,想要把昏迷中的皇帝再次喚醒。

李貴妃也在,但不像別人那麼忘”而是藉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上的時候,飛快的看了馮保一眼,希這條老狗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馮保當然明白,李貴妃是怕了,怕皇帝再次醒來,揭穿僞造詔的真相,抄了的九族!所以想讓自己不要生事了。

真的要放棄嗎?其實從皇帝一,馮保心中就在天人戰…………起先是放棄的心思佔了上風,但轉折點在皇帝說出那句話之後那是要把天下託付給高拱啊!一旦傳將出去,形事實,高鬍子就真要一手遮天”爲所爲了………相信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給踢到爪哇國去。

1與其坐而待斃,不如拼死一搏”馮保骨子裡,有一子不要命的執拗,認準了路子,就寧肯一條道走到黑,也不想再退。打定主意,他咳嗽一聲道:“請二位娘娘、太子爺,諸位閣老聽好”奴婢要宣讀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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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詔?”高拱當時就炸了,詔還在我袖子裡呢”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當然是皇上昏迷之前立下的了”馮保橫下心,便要把陳皇后和李貴妃都拖下水:“二位娘娘是見證,咱家執筆,高閣老有什麼異議嗎?”

高拱難以置信的向二位娘娘,陳皇后只是哭,本不敢和他對視。李貴妃瞬間在心裡,把會錯意的馮保罵了十萬八千次,但也有一子狠勁兒,縱使是被趕鴨子上架,也絕對不會服。於是點點頭道:“正是皇上口述,我等都聽到了。”

只…………”貴妃娘娘的話一出口,高拱還能說什麼?他把袖中了笑柄的1詔,碎,重重磕頭道:“臣等聆聽聖囑!”

馮保趨前一步,將早在手中拿好的一卷黃綾揭帖打開,清清嗓子喊道:“請皇太子朱翊鈞接旨。”

陡遭變故,朱翊鈞已經懵了,他滿心都放在父皇上,對馮保的聲音置若罔聞。李貴妃輕輕推了他一把,他這才醒悟,從榻後頭走出來,面對隆慶皇帝跪下。

母保便長聲念道:“詔,與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應禮儀自有禮部題請而行。你要依諸位輔臣,並司禮監輔導,進學修德,用賢使能,無事怠荒,保守帝業………

念罷,馮保將那軸黃綾揭帖捲起紮好,恭恭敬敬遞到朱翊鈞手上。

朱翊鈞木然向父皇磕了頭,便靠在李貴妃邊飲泣起來……好不悽慘的孤兒寡母形象。

爾後,馮保又拿出另一軸黃綾揭帖,卻不專對著高拱,而是面向所有大學士道:“此乃皇上給閣的詔,請四位一起聽旨。”

四位長跪在地的閣臣,一齊腰肅容來聽,馮保有些快意的掃了他們一眼,便趕收斂住得意,拉長聲念道:“朕嗣祖宗大統,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負先皇付託。東宮小,朕今付之鼻等同司禮監協心輔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圖,卿等功在社稷,萬世不泯…,……

聽到馮保的唸叨,四位大學士全都一個表,震驚,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對國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太祖皇帝朱元璋,當年對宦干政最爲痛恨,早就立下過規矩,絕對不許宦干政!他的不肖子孫雖然未能堅守,但是公然委託太監顧命、輔佐皇帝的事,卻是從來沒有過的…”這是要讓宦干政變國策啊!

衆人的目都投向高拱,都認爲他下一刻會暴起質問,絕對不會接旨!

然而他們看到了,一個與平時絕不相同的高拱,不再是那個有所忤,之立碎的高鬍子,而只是一個悲痛絕的老人……

馮保心中惴惴的讀罷,便把那詔雙手遞給高拱,高拱果然沒有不接,只是伏在隆慶牀前痛哭道:“東宮雖,祖宗法度有在,臣等竭盡忠力輔佐。東宮若有什麼難題,臣不惜死也要排除。皇上勿以後事爲憂…”

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詔上時,只有高拱,把全部心神都放在皇帝上,他不想讓皇帝在彌留之際,還看到外臣與後宮的爭執。

在他心裡,沒有什麼比讓皇帝放心得走更重要的事,至於其他的事,都可以往後放,日子還長著呢,還怕死太監翻了天?

高閣老且奏且哭,泣不聲,勉強說完,便放聲號啕,引得一旁的皇后、貴妃也失聲痛哭。馮保見不是事,使個眼,兩名小太監慌忙扶起高閣老,然後他把,詔,遞給沈默道:“沈閣老,您接旨吧?”

只…………”沈默看看他,剛要說話,後卻響起一個不大的聲音道:“敢問馮公公,爲何是您宣旨,孟和孟公公去了哪裡?”馮保瞳孔一,擡頭去,便見是後到的高儀。

這位高閣老正在病中,從乾清門拄著手杖進來,便已是氣吁吁,但他還是一臉審視的著馮保道:“兩道詔都提到司禮監,他這個掌印太監爲何不在此領命?”

馮保心中大罵,連高鬍子都不說什麼,你這快病死的老狗多什麼?但面上還得著怒氣,語氣盡量平和道:“孟公公悲傷過度,已經昏厥過去了,咱家是司禮監首席秉筆,有我在也是一樣。”

“秉筆畢竟不是掌印,孟和不來這裡聽詔,不合娓矩………”高儀緩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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