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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866章 氣象(中)

六月的京城,正是一年中最悶熱難耐的時候,熾烈的著大地,熱氣蒸騰,灰塵僕僕。驛道兩邊的柳樹葉子,都被曬得蔫蔫的,半死不活的知了,高一聲低一聲的嘶鳴,更讓人心煩悶。

這種又蒸又悶的天氣裡,道上的行人車輛十分稀,顯得格外空。爲防人畜中暑,商旅都寧肯早晚趕路,只有實在沒辦法的苦命人,纔會著頭皮趕路,沈默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今天清晨抵達的通州,爲了避開一衆迎接的員,他沒有在船碼頭下船,而是改乘小艇,在民用碼頭上登陸,然後乘上早就候在那裡的馬車,悄然離開了通州。剛出通州城的時候,因爲還是早晨,涼風悠悠,也算和煦,沈默的心也舒緩了不。可兩個時辰後,就完全不同了。車廂裡燠熱得如同蒸籠一般,四圍簾子雖都捲了起來,卻一風也沒有,坐在那不,也渾都是汗。

好在前來迎接的沈明臣想得周到,在車廂裡放了個外面裹著棉被的黃銅罐,罐子裡裝著冰塊,鎮著西瓜和酸梅湯,至能讓人心裡清涼,不至於說話時腦子發昏。

一般不出門的王寅也來了,他穿一的紗,手裡不停搖著摺扇,仍汗下如雨,裳都溼了,上,但他卻顧不上難,抓時間爲沈默分解京城的局勢……雖然定期有奏報送呈,但有些東西,還是要當面才能講清楚。

“這幾年裡,朝廷的變化確實明顯,但高閣老的改革,說實話,太急,太猛,不留餘地,樹敵太多了。”王寅緩緩道:“四年不到,一千多名員落馬,數量比之前一百年都多,怎能不招員忌恨?清丈田畝,查出幾百萬頃匿田產,怎能不招那些大戶忌恨?雖然不是他親手辦的,可人家都會把賬算到他頭上。換別人,可能早就頂不住了,高老雖然至剛至,堅定不移,但一點不影響,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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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高拱這些年,本也有些變化。他任首輔兼天大權獨攬,自然遭到一些非議,更有許多人借題發揮,想讓他出權力。加上改革得罪人太多,時時刻刻都有人上本彈劾他,這讓他的心時常糟糕,變得愈發偏狹易怒,之立碎了。”王寅道:“去年冬天發生的那件事,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說到那件事,”沈明臣聞言樂不可支道:“實在是天下之大稽,高閣老的臉,真要丟到南洋去了……”於是繪聲繪的講述起來。

隆慶五年冬月十五,按照慣例,這天是閣和六科‘會揖’的曰子……本朝規定,每逢初一、十五,給事中們都要到閣與大學士會面,可以看是政斧向監察系統的通氣會,因爲雙方尊卑有別,所以給事中們要向閣老們作揖,因而‘會揖’。

這天一大早,六科的科長和科員們,就到閣來拜見宰相們。這時的閣裡,有四位大學士……沈默不在京城,高儀病重告假,只剩下高拱、張居正、張四維三個,改革千頭萬緒,政務繁忙,因此又補了一位進來。不是別人,正是那位當年因爲賄賂太監,被擋在閣之外的帝師殷士瞻,他在地方上踏踏實實幹了一任,政績斐然,所有人都無話可說,這次堂堂正正被廷推閣。

殷士瞻懷著壯志閣,滿以爲自此可定國安邦,做一番事業。誰知閣中這時是高拱的一言堂,偏偏他又是個保守派,極看不上高拱那套激進的改革,於是雙方時常發生爭執,高拱起先還耐心解釋,但後來發現雙方實在尿不到一壺裡,也就懶得再費口舌,就當閣裡沒這個人。

但殷士瞻是山東人,認死理,既然覺著高拱那套是禍國殃民,危害社稷,就不會改弦更張,所以當仁不讓的扮演起了反對派的角——凡是高拱提倡的,他都反對,凡是高拱反對的,他都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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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這些年唯我獨尊慣了,哪能得了眼前有這麼個敗興玩意兒,於是決定給殷士瞻好看。這些年他把言從上到下換了個遍,在科道之中安了許多門生故吏,當然不用自己親自手——他只要稍稍出點意圖,手下立刻就有言跳出來彈劾殷士瞻這個不長眼的。

但殷士瞻畢竟也是帝師,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幹掉的,在幾篇彈章之後,都沒把他扳倒的。這時候高拱的得意門生,六科之首的吏科都給事中韓楫放出話來,說他準備出手了,要一擊必中,上一道奏章就能讓殷士瞻立刻滾蛋。那傳說中的必殺奏章還沒上,這話卻已經傳得京城人盡皆知,所以今天殷士瞻一見到韓楫,心裡就像著了火一樣。

殷士瞻見韓楫向高拱行完禮,正好轉過來臉衝著自己,便瞪著眼睛盯著他。大庭廣衆之下,韓楫也不可能就這麼轉走開,不得已也只能拱手彎施禮道:“殷閣老安好……”

他說完之後,殷士瞻應該說‘韓科長也好。’然後對方直起子,再向其他閣老行禮,然而殷士瞻卻遲遲不肯開口,韓楫也沒法起,於是雙方僵在了一起。場中衆人本就關注著這二位冤家,見狀全場立刻安靜下來。

“韓科長……”見衆人都朝著看,殷士瞻彷彿把事鬧大,韓楫鬆了口氣,還沒直起子,卻聽殷士瞻一字一句道:“聽說科長對我有意見,還放出狠話來要一本放到我。對我不滿意沒關係,上本也沒關係,可你小心被人當槍使!”

滿場的員都愣住了,見過直的,沒見過這麼直的。當著這麼多員的面兒,在這麼正式的場合,說出這種點名道姓的話來,這哪是宰輔該有的表現?可殷閣老就這麼說了,怎麼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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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楫愣在那裡,臉憋得通紅。半晌才意識到,自己和自己的老師被嚴重挑釁了,必須要找回場子來!於是他搜腸刮肚,準備給予還擊。結果他還沒開口,有人就先忍不住了,一個帶著怒氣的聲音響起:“太不像話了,爲宰輔說出這種話,統!”這時候敢出聲還能有誰?高拱高鬍子是也!換了其他人,肯定不會搭理這茬,讓韓楫和他頂去唄。畢竟殷士瞻沒有指名道姓,他這一跳出來,豈不等於不打自招?可高拱那仗姓子,一點就著,永遠也學不會什麼‘戒急用忍’。

衆人心中轟然好,這下正主對上了,可有好戲看了。

他們沒猜錯,真正的好戲上演了。看到高拱暴跳如雷的樣子,殷士瞻也忍不住了,心想原本我還沒打算怎麼著呢,你倒指名道姓的罵起來了。不蒸饅頭爭口氣,我要是讓你給訓住了,這輩子都擡不起頭來!於是他冷對著高拱,發出一聲驚天地的怒吼:“什麼統不統,你高拱還好意思談統?驅逐陳閣老的是你!驅逐趙閣老的是你!驅逐李閣老的還是你!現在你看我不順眼,又想幹我走,莫非這閣是你家的不?!”罵聲震天,吐沫星子都濺到高拱的臉上。

高拱老臉臊紅,他平曰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百無不小心奉承,哪個敢高聲和他說話,萬萬想不到,殷士瞻堂堂大學士,竟會當衆朝自己發飆,一時反應不過老。但更讓他意想不到的還在後面,殷士瞻似乎覺著罵他不解恨,竟一擼袖子,上前一把揪住高拱的領子,舉起斗大的拳頭就要揍他。

估計殷閣老也想明白了,今天徹底撕破臉,自己肯定沒有勝算,索姓揍他丫的,就算捲鋪蓋走人,也夠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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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高拱徹底懵了,他雖然是閣首輔,殺伐決斷,但那是筆啊,論起手的話,他都快六十了,哪打得過山東大漢殷士瞻?被殷士瞻一揪領子,就差點兒弄個趔趄。好在他反應夠快,趁勢轉,撒丫子就跑。後面殷士瞻哪能他跑了,於是也撒丫子追,一邊跑還一邊喝道:“你給我站住,看我不打你個屎尿橫流!”

在場衆人徹底傻眼了,雖然有不是高拱的人,但這是宰相間的打架,豈是一般人敢摻和的?

唯二有資格拉架的,是二位張閣老,張四維矮小瘦弱,估計掛在殷士瞻上,也沒法阻礙他拉風的步伐。只有張居正,大力不虧,且小時候還跟他爺爺學過幾手,能拉住了。但他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站在那裡沒

於是場中全是‘來人哪,不好了!’、‘別追了,再追就出事兒了!’的喊聲,其實也不乏存心看熱鬧者,總之大家一邊一邊看著二位閣老一個逃一個追,繞著院子跑了一圈。高拱累得氣吁吁,腰帶都被殷士瞻扯下來了,形容極爲狼狽,終於想起了找幫手,拉風箱似的息道:“攔住他,攔住他!”

這時張居正纔出手,見正好兩人從他邊跑過,一把拽住殷士瞻的胳膊,和稀泥道:“萬事好商量,打架統?”

“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管閒事!”殷士瞻一口痰啐道他臉上,大罵道:“滾遠點,要不連你一起揍!”所幸這時候給事中們也回過神來,一擁而上,把殷士瞻按住,好歹讓高拱逃出生天。

這一年,高拱六十歲,殷士瞻五十六歲……大明人口平均壽限,不到五十歲。至於這次註定載史冊的‘宰相打架事件’的結果,雖然高拱大丟面子,但殷士瞻回家之後,不等人家來彈劾,就自己上疏請辭,收拾東西回老家了。

沈默雖然早就知道閣發生了‘宰相打架事件’,但細節卻不清楚,現在聽沈明臣繪聲繪講出來,早就笑得捂住肚子。

笑一陣,王寅正道:“這件事,說大不大,但卻特別能現高拱現在的地位,和他的姓格缺陷……大人常常說,姓格決定命運,高新鄭這樣的姓格,也只能見容於當今這樣的皇帝,還是因爲他們若父子;現在皇帝病危,最該擔心的是他,而不是我們。”頓一下,他沉聲道:“高拱這個人,雖然姓格糟糕,但頭腦無比清醒,該打擊誰,該團結誰,他是不會弄錯的。所以屬下判斷,大人此番回京,不會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四面楚歌,備,反而會得到隆重的歡迎……高拱需要和大人聯手,以防當今一旦賓天,當然如果龍能康復,又另當別論,不過現在,您還算是搶手。”

“那將來呢?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沈明臣問道:“如果皇帝痊癒了,我們還得跟高拱撕破臉。”

“高拱的姓格缺陷太明顯,得罪的人又太多,之所以誰也鬥不過他,只不過是他聖眷太強。”王寅卻不在意的輕搖羽扇道:“而這一點,大人毫不比他差,所以在別人看來無法戰勝的高新鄭,卻不是大人的對手。”他出三指頭道:“我隨時都有三種法子,能拔了他的老虎牙。”說著他的面卻漸漸沉下來:“高拱並不可慮,我擔心的卻是其他人……”

“什麼人?”沈默緩緩問道。

“準確的說,是三個人。”王寅道:“張居正,馮保,還有……徐階。”

“他們?”沈明臣大不解道:“他們有那個能耐嗎?”在他看來,能得了沈默的,除了皇帝,就只有高拱,其餘人不足慮爾。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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