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硯去廊上問羅小義要弓了。

棲遲走離樹下, 想起像這樣對著雪玩鬧, 似乎都是小時候干的事了。

州很下雪，即便下了也很小, 記憶里跟著哥哥一起玩過幾次雪。每一次都是哥哥手，在旁站著，只因哥哥不讓, 怕凍傷手。

攤開手心，里面還殘留著幾點雪屑, 以手指拂去，暗暗想：多年了，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還有哥哥寵著的小姑娘了。

不知不覺站定, 才發現園中只剩下了和坐在一邊的仆固辛云。

兩人離了只有幾步遠，仆固辛云拿著弓起了，不能再在面前坐著, 否則便是失禮了。

棲遲沖笑一下。

站在那里, 如初見時一樣，也回了一笑。

好一會兒, 看了眼方才那陣落雪的樹，開口說：“看夫人方才見落雪高興, 我也愿為夫人上幾回, 不知夫人高興后, 可愿與我說上幾句話。”

棲遲聞言好笑：“何出此言？”

仆固辛云拉扯著手里的弓弦：“聽祖父說夫人是皇族出，尊貴的縣主，不敢冒犯。”

這才知道這姑娘為何方才一直坐著, 卻不接近，淡笑說：“即便出皇族，我也是常人，不需如此拘禮，你想說什麼便說吧。”

仆固辛云一雙眼掀起看，又斂下，好幾次，才開口：“夫人為何到如今才來？”

棲遲沒想到會問這個，看著泛圓的雙頰，還沒長開的模樣，如同看一個孩子：“有些緣由，倒是你，為何會問這個？”

“只因……”似是思索了一下，才說：“我想不出有誰嫁了大都護，還會舍得遠離他。”

棲遲心中了：“你是這麼想的？”

仆固辛云愣住，才趕回：“大都護是北地的英雄，是北地子心中的郎，我才會如此推斷的。”

語氣急切，如同解釋。

“是麼？”棲遲輕笑著挑起眉：“我竟不知，他還是北地子心中的郎。”

仆固辛云以為不信，竟還解釋了一番：“北地不似中原，中原子喜的是文人墨客，北地子只那等英武善戰的勇士，便是如大都護這般的。”

棲遲點頭，眼看向：“那你呢？”

仆固辛云一愣：“我什麼？”

隨即才反應過來，低低說：“大都護無人可配得上，我想都不敢想。”

棲遲忽然就想起了曹玉林當初說過的話，也是說想不出誰能配得上伏廷。

當時沒在意，如今再聽到一個人說起，才算真正聽進了耳里。

一張臉上似笑非笑：“我敢想，而且，這無人能配的北地郎，如今已是我夫君了。”

仆固辛云被一句話說住，手上越發不自覺地拉扯著弓弦，繃著臉不說話。

到底年紀小，已回味過來自己話說得不周全。

說無人能配得上大都護，豈不是把眼前這個夫人也說進去了？

但這夫人一句話便讓啞口無言了。

“你還有別的要與我說麼？”棲遲看著。

搖搖頭，因為已瞧見有人過來，退開一步，裝作先前什麼都沒說過的模樣。

李硯已走回來了，手里拿著張新弓：“姑姑可還要玩下去？”

棲遲搖頭：“不了，我先回去了。”

李硯還有些可惜：“剛問小義叔那兒找清訣竅呢。”

棲遲笑笑：“你們玩就好。”

走上回廊，停在柱旁時，手指起耳邊鬢發，想著自己方才所言，竟覺有些好笑。

是沒想到自己會和一個孩子說這些話。

那不過就是個小姑娘罷了，卻不是個隨意用錢就能打發了的杜心奴。

看得出來，那小姑娘的謙卑只有對著伏廷，對卻沒有。

或許，只是一個有份的，搶了北地郎的中原人。

※

臨晚，府中設宴招待來客。

新進了房中，棲遲正坐著，在對一本新賬。

知道家主是趁大都護不在才有機會看一看賬本，等了片刻才問：“家主可要赴宴？大都護正要于前廳宴請仆固部首領。”

棲遲合上賬本，點頭：“去。”

大都護府還有夫人在主事，豈能不去。

新正要為更，想起了園中那稚的小姑娘，笑了笑，又說：“妝也再描一遍吧。”

……

伏廷走廳中，仆從們已經將宴席備好。

各人分坐，仆固京跟在他后面進來，在下方左首坐了。

菜一道道送至各人案前，仆固京看見那些菜品致，驚訝地了把胡須，口中慨：“上一次來已是幾年前，記得府上還很簡樸，大都護為北地苦了多年，如今府上卻是好轉多了。”

仆固辛云在祖父旁落座，小聲說：“謝大都護慷慨。”

以為是大都護看重他們，因而才如此破費。

伏廷走去上首坐了，拿著塊布巾著手，說：“要謝便謝夫人，府上皆是料理的。”

羅小義在對面作陪，笑道：“那是，嫂嫂可是三哥后的大功臣。”

仆固辛云悄悄看一眼伏廷，他臉上神如常，似是默認了這話。

仆固京愈發慨了：“想不到大都護夫人如此會當家，困境未過，竟然能將這府上持這般。”

伏廷聞言一，險些要笑，他怕是誤會了，這可不是李棲遲省出來的。

仆固京忽而想到什麼，轉頭看了眼自己的孫，眼都笑彎了，額上出好幾道皺紋來：“還好當初不是這傻丫頭了府，否則可真沒這本事。”

羅小義跟著笑起來，甚至一手拍了下桌：“是了，我記起來了，當初你還說要將小辛云許給三哥呢，那時候才多大呀，這麼高？”他手在旁邊比劃了一下。

仆固辛云垂著頭，臉上泛著紅，一聲不吭。

羅小義看這模樣，故意逗：“小辛云還害了，你那時候只是個孩子，大家都沒當真的，三哥還能真娶個娃娃不？”

皺著眉抬起頭，囁嚅一句：“誰小孩子了。”

羅小義忙擺手：“好好好，你長大了。”

話雖如此，卻是笑得更厲害了，一面看了看他三哥。

伏廷兩手松解著袖口，聽著他們笑，仿佛在聽別人的事。

羅小義也不意外，那畢竟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料想他三哥都已忘了。

當初他們殺突厥時，在仆固部中停留過一陣子，仆固京見伏廷作戰驍勇，便想將寶貝孫許給他。

不過仆固辛云當時還小，大家只當個玩笑聽聽，伏廷心里也只有戰事，本沒放在心上。

之后戰事平定，沒過兩年，圣人便指了婚。

這事自然就無人再提了，若非仆固京今日說起，誰也記不起來了。

仆固京笑說幾句，見孫都有些氣惱模樣了，慈地了頭，才想起來問：“對了，說到此時，怎還未見到夫人？”

話音未畢，門口立了兩名侍，畢恭畢敬，謹守儀態，是他們胡部中見的中原貴族儀范。

隨之便見那位拜見過的夫人自門外走，落落一清貴，頷首輕輕說了句：“久等。”

伏廷抬眼看去，棲遲已朝他走來。

上曳地，輕束高腰，鬢發高綰，在他旁落座后，長長的眼睫掀起，才抬起那雙黑白分明的眼。

他看了兩眼，才說：“開席。”

棲遲其實早已到了，至門口時，剛好聽到那句玩笑，于是便左右不要出聲，聽了個完整。

沒看仆固辛云，心里卻在想：難怪會對伏廷不一般了，原來有這層淵源。

仆固辛云卻正在看。

如這般年紀，正是在意外表的時候。棲遲白面無暇，飛眉妙目，骨勻停地走進來，上是這般年紀所沒有的風。

不得不承認，這位夫人生了副好皮囊。

大都護一英偉，多了這麼個的人在側，垂了眼，不再看了。

仆固京卻是沒有吝嗇贊，先夸了夫人貌比天仙，又夸了一通夫人持家的能力，才了筷。

棲遲笑笑說：“夫君放心將家給我，我才敢隨意擺弄的。”

仆固京笑道：“大都護與夫人恩非常，是好事。”

看一眼旁，伏廷黑沉的眼也看了過來，視線對，又移開。

……

席至中途，說起了正事。

棲遲拿著筷子，礙于場合，不好與伏廷說什麼，便只能聽著他們說。

仆固京此番府，是帶了要事來的。

北地各胡部都是游牧民族，牛羊便是牧民的民生大計。

今年冬日大雪冰封，卻未必是壞事，春后草場必然茂盛，各部首領看準了時機，想手一批好的牲畜崽擴充各部牧場，推舉了仆固京瀚海府來向大都護稟明。

但胡部眾多，需要的也不是個小數目，一時間很難尋到合適的渠道買，何況北地遭災數年，至今才有回復跡象，他們也要考慮價錢。

這才知道伏廷先前一夜未歸是在忙什麼。

羅小義在中間打趣：“已經議了一整日了，三哥自有計較，先安心用飯吧，可還有眷在呢。”

仆固京便不提了，笑著舉起酒盞，敬向棲遲：“是我無趣了，夫人隆冬剛至，應當敬一杯，這是仆固部的敬意。”

棲遲本是想婉拒的，聽到最后一句，便不得不舉起杯了。

伏廷看小口抿了一口，低低說：“你會后悔。”

一怔，輕聲問：“為何？”

話音剛落，就聽仆固京道：“夫人，既然飲了便是接了我部祝福，需一杯飲完才算得了全部祝福，如此不吉。”

蹙眉，才知伏廷為何會這麼說，心想早知還不如直言不會飲酒了。

羅小義在下方笑：“嫂嫂只能喝了，三哥也不能給你代的。”

伏廷一只手搭在案上，看著，角抿了抿。

知道是不會飲酒的，早知便提醒一句仆固京了，不是所有子都如胡般善飲的。

棲遲只好承了：“那好，我便了仆固部的盛了。”

說罷低頭，就著酒盞將酒飲盡了。

仆固京頓時笑出聲來：“夫人原來如此豪爽。”

他甚至還想再敬一盞了，手已拿到酒壺，忽而瞄見上方大都護的眼神，便笑著作罷了。

北地的酒都是烈的，棲遲一次飲下這麼多，很快就有些醉意了。

但還要端著儀態，坐得很端正，即便如此，也漸漸疲乏上涌。

伏廷再看過去時，就見臉頰微紅，已是微醺之態，眼都垂了下來，竟想笑了。

眼見歪了一下，他手自案下一，撐住了腰。

棲遲腰上一沉，回了神，看他一眼。

他低低說：“回吧。”

點頭，知道不再撐下去了，否則便要失態了，提神喚了一聲：“新。”

新和秋霜進來，扶起。

仆固辛云看著棲遲自案下走去，仍是端莊儀態，再看伏廷，卻見他眼神一直盯在上。

不知是不是看錯了，那如狼如鷹的男人眼里，竟有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