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遲從未騎過這麼快的馬。

自坑洼不平的田地間一路馳過去, 到了山腳附近, 也未見到李硯蹤影。

頭上的帷帽已被風吹落了，也顧不上, 轉頭四顧，只見那山已被塌下的塵煙遮擋，看不清楚。

眾人紛, 只往反向跑。

只有，逆著人群, 一遍又一遍地喚：“阿硯！”

后快馬而至，一回頭就被伏廷抓住了手腕。

“下來。”他沉眼盯著。

棲遲平復一下輕，說：“我不可讓阿硯出事, 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他盯著的兩眼又低一分，臉頰繃了。

看得分明，另一只手過去, 握住他抓的那只手：“我知道不妥, 你讓我在附近找一找便是了，他是我哥哥托到我手中的, 我不能負了哥哥的臨終囑托。”

幾句話說的得又急又快，語氣低, 像是求他。

伏廷看著發白的臉, 鬢邊被風吹了的發。

此刻, 甚至算得上失魂落魄。

讓他想起了王去世時，他瞥見的那一眼，那幅闔眼垂淚的模樣。

他抿, 一，下了馬背，抓著的那只手用力一扯，不由分說將抱了下來。

棲遲沒料到這男人竟如此強橫，心中生急，掙扎了一下，用手推他：“我要尋我自己的侄子也不嗎？”

伏廷手臂一收：“我幫你找！”

棲遲被他抱在懷里，無法彈，抬頭看著他的臉。

他沉聲說：“我幫你找，便是掘地三尺也一定給你找回來。”

一句話，擲地有聲。

棲遲眼珠了，點頭。

大約是因為他的語氣定了心。

伏廷放開，防著再跑，一手抓到手，五指鉗住：“走。”

棲遲被他拉著走出去。

百姓們大多當時見狀不對就跑了。

山底一片狼藉，散落著犁車農，甚至還有沾了泥的破布鞋。

滾落的土石掩埋了田地，山道也被隔絕了一段。

伏廷的邊很快聚攏而來近衛，行迅速，已在四周搜尋過一遍，是來報信的。

“稟大都護，目前有傷無亡。”

聽到無亡，他看一眼棲遲：“將王世子找出來。”

近衛領命散去。

棲遲臉緩和了一些，只要李硯生命無憂，其他都好說。

卻又怕下一刻便會送來不好的消息，眉目緩和又凝起。

山上仍不斷有山石落，直滾到腳邊，帶出塵土飛揚。

伏廷拉著，自己走在里側，每一步都走得很準。

一路下來，他肩頭沾滿了塵灰，棲遲幾乎沒有挨到一粒飛濺的土石。

也沒發覺，一顆心全落在了侄子上，眼睛始終看著四周：“我們尋了多久了？”

“沒久到無救的地步。”他說的直接，是不想胡思想。

棲遲不自覺地點頭。

不知為何，這種時候有個男人在邊說著這種不容置喙的話，反而心安。

不多時，羅小義領著兩個人一路找了過來。

“嫂嫂，新回來了！”

棲遲拉一下伏廷，站住了。

新剛剛安然無恙地回來了，說跟著李硯一起，本沒有到山附近走，可也突然就找不到李硯了，只好回頭去找家主說這事。

羅小義聽了這形，便立即跑來通知了。

他說完了，抹一下額頭上的汗，問伏廷：“三哥，這就奇怪了，小世子應當是沒出事的，為何偏偏不見人影？”

棲遲想了想，李硯平日里是頂乖巧的一個，任何時候出事都會第一刻便跑到跟前來，豈會平白無故懸著人擔心。

看了一眼那塌下去的山，低低呢喃：“莫非……”

莫非也是牽扯到了前塵往事。

手被一扯，伏廷拉著離開了山腳。

……

瀚海府的兵又來了一批，皆忙著為這場不大不小的塌山善后。

天已轉暗。

一棵低矮的老樹下，李硯抱著雙膝在那兒坐著。

伏廷到時就看到這一幕。

他松開了棲遲的手，另一只手里握著刀，那上面沾了他方才一路找過來時砍過的荊棘土石。

他手蹭一下刀背，收腰后鞘中，看一眼棲遲。

站在他后，鬢發仍，臉已恢復往常般鎮定，卻沒有上前，只是看著那里。

他又轉頭，看向李硯。

李硯似是聽到了靜，忽然抬頭：“父王！”

伏廷擰眉，看著那張年的臉。

天暗淡里，李硯臉上約可見哀哀戚戚，似掛了淚痕，茫然無助地在那里，如一只驚的家雀。

伏廷想起了他口中的父王。

他與王只有一面之緣，只在婚當日，彌留時刻，他過去看的那一眼。

印象里是那一幅人躺在榻上的蒼白畫面，那張蒼白的臉與李棲遲有著相似的眉眼，如若無恙，應當是個溫和俊雅的男子。

后來北地急報，他匆忙返回，半路聽說王就在那一眼的幾個時辰后便離世了。

王于他而言，就僅是那一面的印象。

但對李棲遲和李硯而言，顯然遠遠不止。

“起來。”伏廷看著李硯。

甚至想接一句：你父王早已沒了。

是看在他眼下哀慟才未開口。

坐在這里一味傷懷有何用，王也不會再回來。

李硯聽到這把冷肅的聲音，一僵，像是回神了，低低喚：“姑父。”

接著，就看見了姑父后的姑姑。

李硯頓時站了起來，徹底回神了，小跑幾步過來：“姑姑，我……”

他之前遠遠看見了塌山，就想起了他父王當初遇險時，將他死命護在下的形。

若非是那一護，他只怕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一回想到此，他便難以自抑，在這里許久也未。

直到此刻，他姑父一句話，將他打回了現實。

現在又看見他姑姑找了過來，才想到自己的行徑必定是惹了擔心，心中慚愧，吸了吸鼻子，說不出話來。

棲遲站著未，看著他，涼涼地說一句：“我平日里都白教你了。”

李硯愈發慚愧。

姑姑教他不要沉湎過去，要往前看，如今自己卻半分也沒做到，他垂下了頭，又吸了吸鼻子。

棲遲說：“若有下次……”

“沒有，”他連忙抬頭接話：“姑姑放心，再沒有下次了。”

棲遲這才自袖中出手來，按在了他肩頭。

知道他難，又何嘗不是，心中一半酸楚，一半無奈。

但事已至此，王府不需要一個孱弱的世子，要的是能承接王爵位的男人。

李硯以袖拭眼，不再消沉，自姑姑側站直，又低低保證一句：“再無下次了。”

聲音雖低，卻語氣堅定，仿若瞬間就長大了。

點頭，知道他這回已認真了。

伏廷站在數步之外，一直看著他們。

羅小義手里舉著支火把，悄悄湊到他邊來：“三哥看什麼呢？”

他心想虛驚一場，此時嫂嫂和小世子都正需人安呢，應當上前去說話才是啊，站著看做什麼。

伏廷不語。

視野里，火映著棲遲低垂的眉眼和邊清瘦的李硯。

看見了一對相依為命的姑侄。

看清了以往沒有留心過的許多事。

此時此地，如此形，如果不說，誰能想到這一個是親王之后，一個是位縣主。

他什麼也沒說，將腰刀一按，轉：“回吧。”

羅小義領命，過去請嫂嫂和世子。

棲遲這才轉頭去找男人的影。

他已走遠，在暗下的天里，頎長的一道孤影。

低頭，一下手腕，又兩下手指，至此才發覺他先前抓的手勁有多大。

※

回都護府時，已是夜的時候。

伏廷親自護車，持令讓開城門，才得以順利到達府門前。

其余眾人仍留守在原徹夜善后。

李硯回來時沒騎馬，陪姑姑坐了一路的車。

棲遲與他說了一路的話，先前的事似對他也沒什麼波瀾了。

他從車里下來，看見剛剛下了馬的姑父，想了起來，先前姑父也一并去找過他。

頓時便覺得自己今日是添了麻煩，他應當去與姑父說句話才對。

棲遲跟在后面從車里下來，就看見李硯正站在府門邊，畢恭畢敬地與伏廷說了什麼。

伏廷拿著馬鞭，拍了拍上的灰塵，了，應是回了他一句。

李硯似是怔住了，一不地站了許久，才點頭了府門，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棲遲走過去，看著他：“你方才與他說什麼了？”

伏廷停了手，說：“沒什麼。”

如何會沒什麼，都已看見了。

“到底說了什麼？”想知道。

他朝前往府里走：“真沒什麼。”

方才李硯在他面前慚愧說：“我以后絕不會再給姑父添麻煩了。”

他回了句：“你若將自己當麻煩，那你永遠都是個麻煩。”

李硯這才無言了半晌，默默走了。

伏廷不想說，是覺得這話或許對李硯而言是重了。

但道理，總要有人讓他知道。

這北地數年的困境，若個個都如他這般沉浸在過去，那永遠也站不起來。

棲遲沒問出什麼，只跟著他的步子。

穿過回廊時，借著廊下的燈火，看見他軍服上一邊的肩頭至半邊胳膊都沾滿了塵土，甚至那肩頭都磨破了一塊。

卻記不清是在何沾上的，但還記得他抓著找人的場景。

一，本想說謝，可又覺得那樣太生疏了，他們是夫妻，恨不得與他關系近些，豈能再拉遠。

于是轉口說：“今日多虧有你。”

昏暗里，他的腳下似慢了一步。

棲遲看著，他手里的馬鞭，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塞腰間。

才聽見他一聲低沉的“嗯”。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出場就已離世但依然存在滿滿的王表示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