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太傅所言極是，有些事，結果比緣由更要。”

顧修話音才落，二人所在的小書房外邊傳來了一陣無比急促的腳步聲，聽到腳步聲的君臣二人松開了彼此，退回到了一君一臣的位置上。

這個匆匆而來的人是兩人的監總管元寶，只見他來時一手捂著頭頂的帽，腋下夾著拂塵，跑得比晴昭公主產的那一天更快，見到顧修的第一件事便是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又膝行兩步爬到君臣二人對面，歡喜得語無倫次：“陛下，陛下，長出來了！長出來了！”

“什麼？什麼長出來了？你慢慢說。”顧修被元寶一反常態的舉弄得一頭霧水。

“啟稟陛下，方才糧農司司正在外求見，說是北荒的地里長出麥子來了！”元寶重重的息一聲，抖著聲音回稟道。

元寶和弟弟寶德本就是農家出，只因家中土地貧瘠，以至于窮困潦倒，無米下鍋，不得已才宮做了監。自君王登基以來，大力褒獎耕織，現如今連北荒那樣的土地里都長出了足以裹腹充的糧食，如此一來，天下豈不是就再也沒有人家會因貧窮而變賣兒了？

這讓他焉能不喜？

顧修聞言與韓墨初相互對視一眼，顧修道：“你先免禮，宣糧農司正使進來吧。”

“是陛下。”元寶起整了整袍裾下方的褶皺，拖著拂塵站在小書房門前高聲通傳：“宣糧農司司正覲見。”

小書房外，一行人魚貫而。

來者一位是糧農司司正傅延冬，另一位是宇誠親王長子顧健，另并四名大力太監抬著一口五尺見方，三尺深淺的大箱子走了進來，顧修直接開口免去了眾人所有見的禮節：“二位卿家免禮，直接回話就是了。”

糧農司司正傅延冬頷首向君王致意，將邊的顧健讓了出來，恭敬道：“啟稟陛下，微臣不敢貪功，此番令北荒麥種結實的是顧健大人。”

顧健本是宇誠親王府的世子，按輩分算是顧修的堂兄。只因自小酷種植，于是在永定五年時借著新政的東風，自行請旨卸任職前往北荒，帶著一百多名民間找來的農耕高手一齊扎在那，經過十年的苦心經營，終于不負眾在北荒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種出了第一畝麥苗。

顧健其人本應與顧修年紀相仿，只因常年在田間地頭行走，檢查麥苗，查土壤，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曬后，看起來足足比顧修年長十歲。即便穿朝服，也再找不出半點皇家子弟的模樣。

順帶一提的是，他的次弟顧優雖然已經接替他了世子，可是這些年也一直都在京畿道的縣學之教書。教出的學子今春有數百人報考恩科，還有幾個才學甚佳的，已經被圈了學宮今年京畿道府學初建，顧優直接挑起大梁，以宇誠親王府的名義遍請名師，將京畿府學弄得風生水起。

想當年，宇誠親王還曾為了他這兩個兒子將來的俸祿同顧修君臣二人鬧過一宗。

直至這幾年，老親王見到他的這兩個自食其力的寶貝兒子竟是能這般出類拔萃，這才由衷的佩服起韓墨初昔年力排眾議的決策來。

被讓到人前的顧健收斂眉目，命后隨行的小太監將地上的那口大箱子打開，只見金黃的谷仁滿滿當當的堆在箱，谷粒瘦長均勻，顆顆飽滿，就算是不懂農耕的外行人也看得出這樣形態的作就意味著收。

君王冷毅的雙眼瞬間被那一箱谷仁點亮，韓墨初上一次見到顧修這樣的眼神，還是在二十多年以前在宮中的獵場里，顧修見到那匹青鬃馬的時候。

那是一種發自心的喜悅和期待，這種緒來自于人的本能。生來嚴肅的顧修很會將這種緒不加掩飾的在外人面前流，由此見得，顧修是當真高興。

顧健雙手捧過一把谷仁走到君臣二人面前，滔滔不絕地介紹道：“臣此次以產自靺鞨境春小麥為種，優中選優擇選其中耐旱耐寒者，經過數代改良終于育出良種。此次春麥的畝產雖然只有這一口木箱，可是經此一次，土壤之中有了舊苗的養分，到了來年這些麥苗產量必然翻番！”

“好，很好，當真不愧是我顧家子孫。”顧修欣的點了點頭，重重的在顧健的肩頭拍了兩下，宛如親兄熱弟一般：“此番你辛苦了，朕會依當年所言敕封你為三等忠德侯，加賞黃金千兩，那些跟隨你在北荒開墾的農人，皆賞七品職銜。你可還有什麼想要的麼？”

顧健將手中的谷仁放回了箱中，袍跪地，向上奏道：“啟稟陛下，臣替那些農人謝您恩典。不過臣當年請旨前往北荒并不是為了爵位，更不是為了賞賜。若陛下相信臣的麥種，就請在北荒設一小縣，讓附近州府的百姓們來安居吧，臣保證不出幾年景，我大周境就再也沒有一荒地了！”

顧修聞聽此言，鄭重其事的將人攙扶起：“好，朕答應你，來年春日便讓戶部去北荒丈量土地，分戶撥銀，讓百姓去北荒定居。讓我大周版圖之上再無荒地。”

“臣多謝陛下全。”顧健再一次袍跪地，朝著顧修拜了三拜。

“好了，莫在拜了。你難得回京，想必叔王已在家中等候多時了，快些回王府去吧。還有傅卿，也早些回府去吧。”顧修迫不及待的出言遣散了眾人。

“是，臣等告退！”

眾人走后，四周安靜下來，小書房只剩下了君臣二人和那口裝滿了谷仁的大木箱子。

顧修屈膝跪在了那口巨大的木箱跟前，雙手捧起了一把箱中尚未殼的谷仁忘我的在了臉上，貪婪的嗅聞著谷仁生的麥香，著谷仁在皮上的微，最后又將手心里殘余的谷仁盡數填在了里。

帶著塵沙，混著土壤，慢慢咀嚼。未經殼碾磨的谷仁質地堅糙，嚼在口中微微發苦，品在舌尖又干又，直至兩腮生疼才勉強嚼碎，狠命直脖咽下，尖銳的谷殼劃過嚨，痛得他雙目失真。

在失真的剎那間，顧修的眼前又浮現了那些終年被積雪覆蓋的群山，寸草不生的荒地，怪石嶙峋的山谷，還有那些兇狠異常的野。

那片山中呼嘯的北風仿佛能把人的骨頭刮碎，狂風卷積著暴雪甚至會塌屋梁，在十二歲之前，他沒有吃過糖，沒有睡過床榻，見到的野比見到的生人還多。

他的母親，他的舅父，他們云氏宗族的每一個人，總會省下食和皮來讓他吃飽穿暖。

如果那個時候，那片土地上也能長出這樣的麥仁該有多好？

如果那個時候，北荒的冬日能短一點該有多好？

如果那個時候，他就如現在一般強大該有多好？

如果那些人都能等到現在該有多好？

顧修抿雙，間的刺痛還未過去，每次呼吸都是一種刺激。他重重的咳了兩聲，回過去，迎接他的，是一個溫厚的懷抱。

那個懷抱里彌漫著一不易察覺的紙墨香氣，這個氣味于他而言就代表著絕對的安全，和絕對的放縱。

不知什麼時候，韓墨初用與他同樣的姿勢跪在了他的邊，并在他回過的時候將他擁到了懷里。著韓墨初的膛，顧修再也把持不住了，凝重的鼻酸讓他渾戰栗，眼淚大顆大顆的向下滾落，放聲大哭起來。

這是這麼多年以來韓墨初第一次聽到顧修哭出聲響，多次委曲求全，多次生死攸關，顧修從來都沒有哭得這般放縱過。

他知道，他懷中的顧修一定是想起了云瑤，也想起了年時那些苦厄的歲月。

雖然顧修很向他提起他年時在北荒的過往，可是那年他第一次遠征靺鞨時，他替顧修走過一次北荒。

那里的積雪極深，幾乎能沒到馬腹，寒風刺骨。

與他相比，顧修的年似乎更加沉重。

他的年是長在百茗山上，長在易鶨先生邊，那里山清水秀，鳥語花香。

那里有棠梨桃杏，有溪水潺潺，有魚蝦草蟲，還有一個能斗玩耍的伙伴。

如果不是他一心想要回京發，易鶨先生定會帶著他和蘇澈舒舒服服的在百茗山上過一輩子，無憂無慮的著他的疼，直到平安長大，娶妻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