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後,時間就過得特彆快，一連下了很多日的大雪，署外麵的道路都被積雪封住了。

年關前,張鐸有幾日冇有來清談居，席銀在睡夢中,總是時不時地聽見,遠道上有帚尾劃起雪沙的聲音，有些躁，似惶惶跳的人心聲。

這一日雪小，席銀推開大門,門前掃雪的胡氏,便一臉欣喜地朝道：“貴人,宋長侍來了。

席銀抬頭，見宋懷玉在道旁向行了禮。

席銀亦屈膝還禮，“宋翁有話要傳？”

宋懷玉直道：“不是，陛下命老奴來給貴人送東西。”

正說著,雪龍沙探頭探腦地從門後鑽了出來，驚得宋懷玉一連退了幾步。

席銀無奈地搖搖頭。

“快回來。”

席銀一喚，那狗兒還真的聽話得跑了回來,在席銀麵前坐下，尾得意地搖晃著,掃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雪。

席銀了它的腦袋，一麵道：“嚇著您了，他不咬人的。”

宋懷玉心有餘悸道：“聽園的人說過,他兇悍得很，今兒這麼見著，到不像呀。”

胡氏在旁笑道：“宋翁，那也得看它在誰邊養著。”

說著，一時口舌快了冇慎重，竟拿人比道：“從前陛下在宮裡也……”

“放肆。”

宋懷玉直喝斥了一聲，“縱你出宮跟著貴人，可不是你輕狂來得，這說得什麼話，該帶下去，杖斃。”

胡氏已經很久冇有聽到這麼見的話，忙伏跪下，瑟瑟地不敢出聲。

席銀低頭看著胡氏道：“也是不那麼慎重。”

宋懷玉仍蹙著眉，“今日老奴便帶回去置，再讓宮司遣好的宮人來給貴人差遣。”

席銀搖了搖頭，“算了，既給了我，就讓我來教訓置吧。我一個人住在這裡，也用不了那麼些人，要也不是服侍，隻是因為我們彼此悉，能在一說說話而已。”

宋懷玉聽這麼說，也不去違逆，低頭斥道：“還不謝了恩，下去思過。”

“是。”

胡氏忙叩了頭繞到席銀後。

席銀拍了拍的手背，“好了，進去吧，瞧著我灶上的湯，彆離了火。”

胡氏應聲辭了進去，宋懷玉這才慢慢緩和了容，朝席銀再次行了一個禮，歎道：

“也不怪胡說話，或許，這眼裡是真看了些不該看的。”

席銀抬起頭，雪輕盈地落在的發上，零星若紗堆的細花。

“陛下還是老樣子？”

“是啊……”

宋懷玉長慢歎了一口氣，搖頭不再言語。

他是侍，曆經兩朝，早就有了自己道理，即便是在席銀麵前，有關東後堂，有關朝廷和張鐸本，不該出口的話，他是不會說的。

但城，從來就不是一座萬馬齊喑的城，很多聲音雖然匿於城中，卻也有其各自從容的聲調，傳不同人的耳中。

清談居外的張鐸並冇有任何和的轉變。

他一手清理了所有的劉姓殘族，即使其中的很多人，早已是手無縛之力的垂垂老者。

席銀曾在銅駝道上看到鐵鏈牽連的人隊，他們曾經是，又或者各州郡最尊貴人，對奴婢，伶人生殺予奪，熔金造池，鬥富樂，如今，他們被束縛手腳，著囚服從席銀麵前走過，有些人認出是張鐸的寵婢，甚至不顧自己從前的臉麵和風骨，跪在麵前苦苦哀求一線生機。

不需要席銀說什麼，自有軍將這些人拖走。

但著那些狼狽的影，經年之後，人世大變的惆悵卻由心而生。

“宮……今日有宮宴嗎？”

把話轉了，宋懷玉也識趣地順著應道：“有。”

“那……金華殿娘娘會在席嗎？”

宋懷玉搖了搖頭，“金華殿娘娘大病，已絕了藥食了。”

“陛下呢？”

“陛下……每日都在金華殿親奉湯藥，不過……娘娘不吃，陛下也不會求，跪一個時辰，就出來了。”

席銀垂下頭，“宋翁，有件事……我想你幫幫我。”

“貴人請說。”

席銀輕道：“你先不要急著應我，這件事是我自作主張。並不打算讓陛下知道。”

宋懷玉聽罷，遲疑一時，終還是問道：“什麼事。”

席銀抬頭，“殿下和哥哥的孩子，如今照看在我這裡，我想請宋翁，把這個孩子送回宮中，給金華殿的娘娘。”

宋懷玉在雪中沉默了須臾，試探道：“陛下對這個孩子……”

席銀接道：“他很提起，也不會去看。但我知道，他不是不喜歡這個孩子，隻是不忍心而已。他對金華殿娘娘也是一樣的，說到底，都是不忍心。”

宋懷玉默默地點了點頭。

席銀疊手向他行了一禮，“多謝宋翁。”

“不敢。都是貴人的玲瓏心思。”

席銀蹲下子，了雪龍沙的腦袋，笑了笑道：“我哪裡有什麼玲瓏心思，仗著膽子大而已。之後，怕不知要被言口誅筆伐什麼樣了。”

說完，眼底有些落寞。

宋懷玉看向席銀，猶豫了一下，終還是忍不住開口道：“貴人真的不在乎那些惡言嗎？”

席銀抖弄著雪龍沙的鼻頭，“怎麼會不在乎呢，每一句都會傷到我，可我知道，那些話同樣也會傷到陛下，我難過的時候會在陛下邊哭，但陛下難過的時候，卻什麼都不能說。這世上的人的人覺得他殘酷，嚴苛，又不敢說，纔會轉而斥責我。如果不是陛下，我留不下汙名，也留不下姓名。”

這話聽起來，說不清是喜還是悲，似乎是想給這段話一個緒上的代，了一個溫暖的笑容，“陛下他……真的好的，甚至……說句大不敬的話，您彆責我……”

宋懷玉忙拱手道“不敢。”

席銀抿了抿，把手扣袖中，“他特彆想彆人對他好一點。我每次想到這個，就覺得把他一個人放在，太可憐了。所以，言們罵就罵吧，我想得過去的時候就忍著，想不過去的時候，也會寫些糊塗話來罵他們。”

說完，自顧自地笑彎了眉目。

“說起來，都是陛下教的，以前哪會寫什麼詩啊文的。這半年，我是寫越寫越冇限，越寫越冇禮了。”

宋懷玉悵然地點點頭，“是啊，連老奴也讀過貴人的詩文，那遣詞造句……越來越像陛下了。”

席銀笑道：“江大人他們看了過後，氣得不輕吧。”

“是啊……”

宋懷玉也跟著笑出了聲，“貴人對陛下……是真的好。”

席銀冇有否認，轉而道：“跟宋翁說話說得都忘了，我今兒是要去鹽市和牛羊市的。”

宋懷玉道：“貴人親自采買？其實陛下已經送來了好些東西。”

席銀搖頭笑笑，“他又不吃那些。今日……是初三了，不論陛下來不來，我這兒也是要過正月的，若他來尋我，自然是他的口福，若宮門下得早，他不來，那我也不能虧待了這狗兒。”

“你在胡說些什麼。”

宋懷玉聞聲一怔，回頭見張鐸獨自立在雪牆下。

著灰底素袍，手擎雪傘。

宋懷玉忙行禮退讓，席銀卻仰起頭溫和地笑道：“你不是說，我對你什麼都能說嗎？”

張鐸笑著搖了搖頭，手道：“去什麼地方，我跟你一塊去。”

席銀挽起襬朝他走去，繼而牽著他的手道：“去鹽市，過後還要去紗市和牛羊市看看。”

張鐸點點頭，一麵握了的手，將傘傾向他，一麵回頭對宋懷玉道：“不用跟著，回去吧。”

**

他們牽著手在市坊中行走，雪若流華，一叢一叢地從他們傘旁掠過。

席銀抬頭看向張鐸的側麵，“你今日不列宮宴了嗎？”

張鐸“嗯”了一聲，低頭看著道：“累了。”

“那你不怕我累啊。”

“那怎麼樣，我給你煮碗麪？”

席銀了他的手，“你煮的麵，怕是雪龍沙都要嫌棄。”

張鐸抬手撥去沾在席銀耳邊的雪沫，“你以前就喜歡拿我和它來比。”

“我……”

張鐸抬頭打斷的話，“不用說什麼，我聽過很多比擬，奉承諷刺都有，就你這一樣聽起來很窩心。”

席銀站住腳步，細細想著“窩心”兩個字。

顯然，張鐸還有冇有表達的暗意，而這一層暗意，和從前一樣卑微虔誠。

如果說，他這一輩子都痛恨那些在葬崗和他搶食的畜生，那麼唯一讓他願把自己和這些茸茸的東西關聯上的理由，就是席銀這個人。

他要天下都屬於自己，但卻想要自己屬於席銀。

被，被保護。

“欸……”

“乾什麼。”

“乾什麼，要你付銀錢呀。”

“朕冇帶……”

“你說……什麼……朕……”

他一時口，席銀慌不迭地去捂張鐸的。

販者到是冇有聽出什麼端倪，反被席銀的作給逗笑了，忍不住道：“夫人與這位郎君真是好。”

張鐸笑了一聲，口中的熱氣噴到席銀的手上，連忙鬆了手，臉頰緋紅。

張鐸看著道：“不要站在這兒了，回去宋懷玉拿銀錢。”

席銀跟著他道：“一去一回，這邊就散了。”

張鐸朗道：“那你煮完麵來吃。”

“大正月，吃什麼麵啊……”

張鐸站住腳步，回頭道：“是覺得委屈了我嗎？”

席銀愣了愣，忽然開竅明白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

“你……”

張鐸放下傘，張開手道：“來，我抱你回去。”

（以下省略的車，明天補在老地方）

***

若要給故事一張畫麵來結尾，應該是觀音像下相挨而臥的兩個人。

對於他們而言，“尊貴”和“卑微”並非是相互離棄的兩樣東西。

若你要問，這二者的結局。

那麼請不要詫異。

卑微之後，是生息長的漫漫餘年，尊貴則因盛極而必遭反噬。

張鐸至始至終，都從屬於席銀。

正如“尊貴”，終將隕落“卑微”。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