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州刺史府外,火把如一條長龍,映亮了半邊天空。
火中,靈州守軍與軍相向而立,刀劍出鞘,箭在弦上,白晝還并肩作戰的同袍,此刻卻兵戈相向。
在場人眾足有數百,四下里卻是寂靜無聲,遠偶爾傳來禿鷲和夜梟的聲,幾乎可以聽得見草叢里夏蟲的鳴,還有夜風里人們不絕如縷的細細啜泣。
周洵亦挽弓搭箭,箭鏃直指對面一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兵士,脖頸上的青筋若若現。
他咬了咬牙,沉聲道:“龐四,你們這是要叛?”
那兵士高聲嘶吼:“請謝使君出來,援軍到底來不來?我們要聽實話!”
他后的眾將士跟著喊起來,幾百人一起吼,聲震如雷,許多人都在連日的拼殺中喊啞了嗓子,此刻用盡全力嘶吼,猶如困絕的號。
周洵面對突騎施的千軍萬馬毫不畏懼,此刻面對同袍的詰問,卻張口結舌,后背上虛寒涔涔而下。
是他告訴他們援軍一定會到,是他給了他們虛假的希冀。
如今要他親自將他們僅有的希澆滅,他不知道怎麼開口。
就在這時,刺史府的大門“訇”地打開,著袍的謝刺史邁著方步從門里走出來。
嘩變的將士看見他,越發躁起來,紛紛喊:“謝使君,援軍到底來不來?”
“靈州是否了棄城?”
“邠州究竟有沒有發兵?”
“朝廷不管我們死活了嗎?”
謝刺史額頭上的冷汗,向眾人團團作揖:“諸位將士請稍安勿躁,皇恩浩,定不會捐棄我靈州城……”
不等他將那些文縐縐的說辭說完,將士們便七八舌地打斷了他。
“別說這些有的沒的!”
“對!一個字,援軍到底來是不來?”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邠州軍是不是守皇宮去了?”
謝刺史一介文士,最不擅長與武夫打道,已是汗流浹背,強自鎮定:“諸位冷靜,聽我說……朝廷不會放棄靈州,援軍一定在路上了,只是因故遲了幾日……”
有人冷笑了一聲:“遲了幾日?兄弟們都快死了,他們等著來給全城人收尸?”
又有人道:“早晚都是一死,與其去陣前送死,不如快活他幾日!”
這提議引來聲聲附和。
“說得好!”
“我們去送死,這些做的在府里好吃好睡!”
“都是人,憑什麼?”
怒火和不平像星火燎原一般在人群中蔓延。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一不做二不休,殺了這狗!”
“對,殺狗!”
謝刺史瞠目結舌,如墜冰窟,他雖不如沈使君那般政績彪炳、才華耀目,可自問在任上兢兢業業、清正廉明,不敢稱民如子,至無愧于天地、君主和百姓。
他的民一直很不錯,不想今日當了一回“狗”。
周洵將弓弦拉,低吼一聲:“誰敢妄?先問問我等手中刀劍!”
他后的玄甲軍齊齊將陌刀舉高,锃亮的兵刃上有水波般的花紋,映著火,猶如有鮮淌過。
他治軍嚴明,將士們不敢有二話,但個個積了一肚子怨氣,他們不顧命來援救靈州,九百多同袍所剩無幾,若說委屈,誰有他們委屈?
帶頭嘩變的押面沉之,他們雖然人多勢眾,但軍驍勇善戰,以一當十,真的混戰起來未必能占得便宜。
可他后的士兵已經等不及了,紛紛嚷:“殺!大不了一死!”
“今日不死明日也要死!”
“先把這騙子殺了!”
形勢已經不可收拾,周洵咬咬牙,便要下令軍將士手。
千鈞一發之際,他眼角余瞥見一個影從門后走出來,卻是個著紅的子,莫名有些眼。
電石火之間,他猛然明白過來,忘記了尊卑,轉頭吼道:“進去!”
太子妃恍若未聞,仍舊往外走,經過謝刺史邊,迤迤然下了臺階。
這時已有不人發現了這個年輕子。
穿著繡羅襦石榴,滿頭青綰作簡單的圓髻,發上的金釵在火中閃著,口中銜的真珠串隨著蓮步輕移微微。
這子不過十五六歲,容貌極,有些人恍惚覺得自己似在哪里見過,卻想不起來。
形纖秀,臉蒼白,看著像是絹帛剪出來的人,仿佛一陣風就會將刮走。
眾人一時怔住,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一個子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不等他們回過神來,沈宜秋已經走到兩隊人馬中間,在刀刃和箭鏃的叢林中站定。
掃了一眼眾人,沉聲道:“你們的手要沾上袍澤的嗎?”
的聲音像一脈冷泉貫眾人心里,被盛怒沖昏頭腦的將士們猛地意識到,他們雖分屬兩軍,卻是并肩作戰,一起守衛靈州城的同袍。
帶頭鬧事的押回頭看了一眼眾人,見有不人面猶疑和怯意,不惱怒,瞪著沈宜秋道:“你是誰?憑什麼管老子的事?”
沈宜秋平靜道:“先父姓沈,曾任靈州刺史,我亦是當朝太子妃。”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是沈使君的兒……”
“太子妃怎麼會在靈州?”
沈宜秋接著道:“請諸位放心,我以命擔保,太子殿下不會拋棄靈州百姓,一定會發兵來救。”
的聲音不高,嗓音清而細,與的人一樣,文文弱弱的,但卻莫名令人心安。
許多人不覺放低了手中的兵刃和弓弩。
為首的龐四郎有些著慌,哆嗦起來,強撐著道:“你們傻嗎?這人是假的!定是狗找人假扮的!說不定是那狗的小妾!”
有人哄笑起來,但還是有不人將信將疑,在靈州將士和百姓心里,“沈使君兒”的分量或許比太子妃還重上幾分。
周洵高聲呵斥:“大膽!竟敢冒犯太子妃娘娘!死吧!”
沈宜秋沒等他將箭出,輕輕抬手阻止。
不慍不怒,只是靜靜地看著龐四郎,眼睛映著火,剔如琉璃,目卻好像能把人捅個對穿。
頃刻之間,龐四郎的布袍已經被虛汗浸,汗流到他一道道傷口上,不知多道傷口一起發,他喃喃自語:“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皮子飛速掀,不知默念了多遍,終于說服了自己,高聲道:“假的!肯定是假的!”
沈宜秋沒有反駁,只是一步步向他走去,不疾不徐。
人群再次安靜下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沈宜秋走到龐四郎跟前,心口距他的箭鏃只有一拳的距離。
龐四郎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沈宜秋借著火看見這年輕的將士眉弓上一道刀傷深可見骨,染紅了半邊臉頰,猙獰可怖猶如鬼魅,他后的將士也都與他一樣遍鱗傷。
沈宜秋直視著他的雙眼,堅定而平靜:“既然你認定我是假的,現在就可以一箭殺了我。”
龐四郎再也支撐不下去,雙臂頹然地垂下,弓矢落在地上。
沈宜秋掃視了一眼眾人,緩緩道:“靈州是我的故鄉,我以先父先母之名起誓,與這座城池共存亡!”
龐四雙膝打,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后的將士也都跟著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只聽鐵甲嘩啦啦響一片,頃刻之間,數百將士齊齊下拜。
沈宜秋斂衽,了裾,向著眾將士緩緩跪下,再拜叩首。
三軍將士盡皆愕然,四下里雀無聲。
如隔云端的當朝太子妃,在向他們叩首。
沈宜秋慢慢直起:“謝謝諸位,替社稷,替百姓,替殿下,替我,守住靈州城。”
纖的聲音在如水的夏夜中飄。
良久,將士中發出一聲呼喊:“誓死捍衛靈州城!”
三軍將士齊聲高喊:“誓死捍衛靈州城!”
聲音響徹云霄,猶如一道銅墻鐵壁,守衛了這片從未被大河淹沒的土地,守衛了數十萬靈州百姓的夢鄉。
尉遲越一番威利,哄著吐蕃大皇子上了自己的船,然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集結兵力,準備糧草輜重,只用了兩日,便帶著兩千衛騎、七千河西軍、兩千州府兵和吐蕃大皇子的五千騎兵,浩浩向靈州進發。
急行兩日,吐蕃大皇子方才回過味來,燕國太子倍道兼行,火急火燎地往靈州趕,顯然是沒有別的援軍到。
早知如此,他便不該這麼爽快地答應發兵,合該拖他幾日,讓他不得不讓步,不過這時候再后悔已經來不及了,若是這時候翻悔,恐怕那二十萬朔方軍和河西軍就直接拐道去吐蕃了。
尉遲越在眾人面前氣定神閑,只要回營帳中獨,便焦躁得無以復加。
比之別人,靈州于他而言更多了一重意義——那是小丸的故鄉。
他要替社稷保住靈州,也要替他的小丸保住家。
戰報一封封傳來,他的臉一日比一日沉,城守軍已是強弩之末,支撐不了幾日了。
而邠州援軍該至未至,城中必定人心浮,若是起來,后果不堪設想。
他們行軍的速度超過一百五十里,已經接近極限,但他仍嫌不夠快,恨不能脅下生翼飛到靈州。
四月廿三,大軍距離靈州城終于只剩三日的路程。
是夜,尉遲越與兵部侍郎等人商議到深夜,回到帳中,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
連日行軍,他的軀已經十分疲累,可心神仍舊靜不下來。
他心中有不安,可又說不上來是為什麼。
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各種念頭在他腦海中絞了一團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夢中,他似乎又回到了上輩子死后,他正飄在靈堂里,看到沈宜秋跪在他棺柩前。
他約記得有什麼事要發生,卻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沈宜秋忽然站起。
尉遲越心頭一凜,驀地回想起來,連忙上前阻攔:“小丸!”
然而他是個無形無跡的鬼魂,沈宜秋看不見他,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他擋在前,卻徑直穿過他。
尉遲越明知聽不見,還是忍不住大喊:“小丸!”
話音未落,只聽“砰”一聲震響,像是有人在他口重重捶了一下,將他的心臟擊得碎。
他回頭,視野里一片殷紅。
尉遲越驀地從床上坐起,冷汗浸了中,他仍舊記得夢中那刀絞一般的痛苦,忍不住躬起。
半晌,他才略微緩過來些,正要起喝口茶,帳外響起侍衛的聲音:“殿下,派去靈州的斥候有要事啟稟。”
尉遲越了額頭上的冷汗:“他進來。”說罷披起床。
片刻后,那斥候走帳中,行了一禮,對尉遲越道:“啟稟太子殿下,廿二夜里靈州守軍嘩變……”
尉遲越臉一沉,他最擔心的便是此事。
那斥候卻接著道:“不過嘩變很快就平息了。”
尉遲越心里微微一松,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怎麼回事?將來龍去脈告訴孤。”
斥候躊躇片刻,咬咬牙道:“回稟殿下,是太子妃娘娘出面止息的……”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脆響,太子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裂了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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