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方寒霄就出了門,小福子來傳旨時雖沒說的時辰,但覲見之事,當然是宜早不宜遲,寧可在殿外等一天,不能皇帝傳喚的時候說人還沒到。
方老伯爺很不放心,囑咐了他許多話,方寒霄一一地聽了,不過他這麼連著沉默點頭,只有讓方老伯爺更不放心了——皇帝要召方家人了解他的病不稀奇,他能在漕運總兵這麼到滴油的差事上干上十來年,跟皇帝當然算是君臣相得的,但要示天恩為何不召方伯爺,卻召了啞掉的方寒霄呢?
方老伯爺是個使力不使心的人,想來想去想不通,只得目送走方寒霄后,在家里懸著心等他回來。
方寒霄進宮的一路上很順利,因為小福子已經在宮門口等著他了,笑嘻嘻地給他引路:“大公子早呀,昨兒方伯爺一直拉著我說話,我忘了提醒大公子一聲,最好早些來,幸好大公子肚里有,自來了。”
方寒霄向他笑了笑,他不會說話,但眉目生得好,深邃清朗,是天然的貴公子風度,這一笑,便好似同人打了個親近又和氣的招呼。
小福子不覺一邊走,一邊就和他搭話:“大公子這是頭一回進宮來?”
方寒霄豎手指跟他比了個“二”。
他舉止隨意,因這隨意,小福子覺不到跟他的距離,笑著就道:“呦,想必從前是跟老伯爺來過的了。”
方寒霄點點頭。
小福子又與他聊了兩句,方寒霄一概以搖頭點頭回應,他的啞疾讓他跟人的通終究還是存在很大障礙的,小福子忍不住可惜道:“大公子這樣的人品,怎麼就,唉——”
同也是扎人心,小福子識趣地止住了,轉而道:“大公子別擔心,皇爺是因著別事,想起了方老伯爺,才召大公子來問一問,大公子有什麼說什麼便了。”
方寒霄點頭微笑示謝,又轉頭注目著他。
小福子聲音低了,笑道:“大公子真是個聰明人,您這麼看著我,想必是聽出點頭緒來了,這也不是,我說了無妨——隆昌侯,就是接了您叔叔差事的那位,在任上鬧出事來了。”
方寒霄眼神一閃,他懂了,方老伯爺鎮守了那麼多年沒事,隆昌侯接手不過兩三年就出事,這一對比,皇帝想起了老臣的好——這老臣還正重病著,所以特地召了他的子孫宮,是問詢也是了。
方寒霄笑意加深,沖小福子又點點頭,但沒給他遞賞錢。
小福子反而高興,他又不是個只會死要錢的錢簍子,討賞也是講究氣氛的,他看方寒霄合眼緣,主給他多說兩句,那是他樂意,方寒霄要掏把銀子出來砸他是在侮辱他,不給才是領了他的。
當下兩人一路走著,不多時到了書房外,今日沒有大朝,但有小朝,皇帝在文化殿里和幾個閣老議著事,還沒過來。
方寒霄就暫在旁邊廊下等著。
邊上有耳房,來覲見的人也可以在里面歇一歇腳,不過小福子悄悄告訴了他竅門:“大公子這不是急事,最好就在邊上等著,這樣皇爺下了小朝過來,一眼就可以看見大公子,免得那些們加了塞。”
在這里候駕的不只是方寒霄,也有幾個級別不夠參加小朝或是因別事而來陛見的員們。
他說的不錯,等過近一個時辰后,駕降臨,確實一下就看見了方寒霄,想起來召他來見的事,但與此同時,不妙的是,圣心不悅,皇帝邁過朱紅門檻的時候,步幅間那子郁氣幾乎是揮灑著溢了出來。
小福子一看就快哭了:他怎麼這麼倒霉啊,領著人獻了半天殷勤,結果撞皇帝氣頭上來了!
早知還不如方寒霄躲著等一等,先讓別的員過來給皇帝煞煞子了。
這時候想也晚了,里面已經傳出話來,宣方寒霄覲見。
方寒霄進去,行叩拜禮。
皇帝坐在案后,眼底怒氣尚存。
他這氣不是因朝事,作為一個年已四十二歲而膝下空虛的皇帝,他跟大臣最容易生沖突的,是子嗣問題。
今次也不例外,議著好好的事,最后閣老們拐彎抹角地,又把話題拐到了建議他過繼子嗣上,過繼,過繼,他又不是不答應,不過是要再抉擇抉擇,這些人還只是天天嘮叨個沒完!
嘮叨一回,就等于提醒他一回,他自己生不出來,后宮三千沃地,他種不出一棵苗。
越聽這種話,他越是不想把過繼的事正式提上議程。
現在,他的目長久地停在方寒霄纓槍般的形上,這是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他膝下要是有這麼一個兒子,哪怕他不能說話,是個啞,他也能拼盡全力把他扶上帝位,把這片大好江山留給他——
張太監立在側邊,眼觀鼻,鼻觀心,全當自己是九龍柱。
他是從文華殿那邊跟過來的,知道皇帝了什麼氣,也猜出來皇帝現在在想什麼,皇帝這是想兒子想得快魔障了,從前看見小娃娃想,如今看見二十出頭的也想了,凡年紀夠給他做兒子的,皇帝就要想一想,如果他有這麼個兒子——
這麼著了魔似的皇帝,誰敢去招惹他,由他想去罷了。
皇帝終于想完了,然后想起來方寒霄起來。
方寒霄跪了有不短功夫,若是那些老臣,起來得有些踉蹌,就是年輕些的,子也得歪一歪,他卻如行云流水,干脆又利落地就從跪著的纓槍變了一站著的纓槍,好似他的膝蓋跪的不是冷的金磚似的。
皇帝一看:“你這家傳的功夫沒丟下?”
方寒霄笑著躬。
皇帝領會了他的意思是“不敢”,點了點頭:“你祖父是老當益壯,沒病倒前,五六十歲的人了,來見朕都是這麼神奕奕,你如今窮且益堅,沒丟了你祖父的英名,也是難得了。”
這個“窮”,指的是境窮困之意,方寒霄落到如今出仕都不能的地步,當然是窮困的,所以皇帝有此說,而能與他這句金口玉言,評價是極好了。
方寒霄又躬致謝。
皇帝問他:“你祖父現在怎麼樣了?朕聽說好些了?”
這就不是點頭搖頭能回答清楚的了,也不好在皇帝面前瞎比劃,方寒霄做手勢,請用紙筆。
皇帝點頭:“拿給他。”
方寒霄伏地寫:草民稟奏,草民祖父病勝于月前,但仍纏綿病榻之中,據大夫言,需再過一月左右,方知如何。
寫罷張太監捧著紙拿到皇帝面前,皇帝看過,不由又看了方寒霄一眼——那紙上連著兩個“草民”,但方寒霄的形貌與真正的草民實在相去甚遠,他似乎就該呆在金馬玉堂里。
倒退個五年,確實如此,可惜禍福旦夕,他這一生的前程已經斷了。
皇帝點點頭:“你好生服侍著你祖父罷,回頭朕再派個太醫去。”
他說著目視張太監,張太監忙道:“是,老奴記下了。皇爺真是宅心仁厚,恤老臣,老奴聽說,這位大公子才了親,老伯爺讓這一沖,說不得病又要好上兩分,所以皇爺不必太過憂心了。”
這事皇帝是不知道的,他關注不到這麼細,聞言眉頭一軒:“哦,竟有此事?那朕召來的倒是一位新郎了。”
張太監湊趣地笑了:“可不是,皇爺夸他是夸得正巧,這新郎看上去哪有不神的——說起來方大公子的岳家,皇爺也極悉,就是先徐老尚書家,方大公子娶的是他的長孫。”
人聽到喜事心里總是爽利些,皇帝先前的郁氣不覺暫時散了,笑道:“朕想起來了,原是老尚書家,老尚書選了這個婿,當年吳閣老還在殿里嘲笑過他,這些文人眉角偏是多,依朕看,這麼個婿,哪里不面了?”
張太監笑道:“可不是麼——”他的笑意漸漸有點消失,因為看到方寒霄沒有跟著笑,而是忽然伏地寫著什麼。
面君時出現的一點小小不對之,都可能是大事。
而方寒霄呈上來的這張紙,也確實讓皇帝皺了眉:“不是長孫?是行三的妹妹?”
張太監驚訝極了:這是什麼話?
他忙道:“皇爺,老奴聽見的確是長孫,這親是老尚書在的時候定的,如今老尚書去了都有七八年了,老奴覺著也不可能聽錯這麼久呀——”
“你看。”皇帝打斷了他的話,把紙遞給他。
張太監忙接過,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哦,原是大姑娘病了——”
怕老伯爺病等不得,只得換了三姑娘。
于方寒霄來說,就很不走運了,說是差不多一般徐家的姑娘,可嫡換了庶,教養嫁妝等等一定都有差。
張太監唏噓著:“大公子真是,孝心可嘉啊。”
這樣臨陣換人的親事也忍下來了。
皇帝沉了片刻,問方寒霄:“方正盛如今怎麼樣?”
方正盛就是方伯爺,這一句來得略有離奇,但方寒霄忽然意識到,皇帝要問方老伯爺病,選擇召他而不是方伯爺,也許最終為的,就是要問這一句。
隆昌侯在任上出了事。
皇帝想起了方老伯爺。
方老伯爺病得床都下不來,皇帝不可能啟用他,問他病,也就只能單純地問一問。
但方伯爺沒病——他暫時還不知道隆昌侯到底出的什麼事,皇帝也不一定為這件事就想換下隆昌侯,但有此一問,皇帝起碼是對隆昌侯不滿意,了一點這樣的心思。
這一問,借在他稟奏妻子換了人之后,也很有點說不出的意味,因為當年隆昌侯把方伯爺搞下來,靠的就是挑撥方伯爺得位不正有謀害侄兒的嫌疑,現在他這個侄兒回來了,一回來婚事就出了錯,雖然他沒說和方伯爺有關,但皇帝能在這時候問出來,恐怕——是有點被勾起了前。
漕運總兵這個職位,方伯爺不能從隆昌侯手里奪過來。
方寒霄低垂了眉眼,提筆要寫回稟。
但好一會,他一個字沒寫出來。
不,他沒在想詞,因為寫不出來本,就是一種回話。
皇帝看得懂,他點了點頭:“好了,你去吧。”
方寒霄叩告退。
從書房出來,仍舊是小福子來領他出宮。
小福子很不好意思,收禮也有收禮的道義,他把方寒霄領皇帝氣頭上去顯然是失了手,路上連連跟他道歉。
方寒霄卻一點沒流出氣的模樣,含著笑還以目安他,小福子更慚愧了,心里想這位大公子人可真好啊。
人很好的大公子快行到了宮外時,遇到了一個人。
他的腳步頓住了。
那個人毫不停留,與他肩而過,很快往里走了。
小福子順著他的目看了看,咦了一聲:“這不是隆昌侯嗎?呦,不知他幾時回的京,真是經不住念叨。”
才提過,就出現了。
方寒霄皺起了眉。
隆昌侯居然回了京。
那事倒有些難辦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對的,沒錯,方大就是想總兵這個位置由隆昌侯坐著,不給方伯爺,原因后敘。
秋風蕭瑟中,他拽著她,目光沉沉“阿兮,彆鬨了,跟我回宮。”“回宮?你可捨得許我東宮之主?”“朕把這天下萬裡山河都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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