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機、方向、位置,一切都算計得恰恰好。
可元賜嫻飲下的酒是實實在在的,是當真有些喝過頭了,才得以借微醺之意演得如此真,也因此百一疏——這一撞出手綿,在力道上差了點。陸時卿的面并未全然落,只是歪了一角。
但仍舊保持了起碼的神志,人尚在他懷中,便抓機會抬頭瞄。
這一抬眼卻是一驚:他出的小半邊臉頰,皮皺皺,麻麻堆疊著澤淺黃、凹凸不平的條塊狀斑駁,如爬滿蠅蛆一般,邊緣落了點點白屑。
只一眼,元賜嫻就嚇得驚出聲,一下從他懷中掙,腦袋一空,下意識踉蹌退了一步。
然后看見對面人慢條斯理地將面擺正,仿佛什麼也未發生,向略一頷首道:“一時急,請恕徐某冒犯,縣主可曾傷?”
他語聲低沉而平淡,反倒元賜嫻怔愣了幾個數才道:“我沒事。”
“那就好。縣主的酒醒了嗎?”
這一問著實令元賜嫻有些窘迫。因潛藏在心底的敵意,只覺他戴面是為掩飾真容,未曾善意地猜想,他或許真有難言之。而如今,他恐怕已知曉這酒瘋是裝出來的了,卻還給留了面。
只好著頭皮繼續演,點點頭:“醒了。”完了低垂了眼瞼道,“對不起,我……”
陸時卿從未見過這副吃癟模樣,可心里竟也不覺如何爽利,反倒莫名焦躁起來。他沉默一晌,面上依舊不分毫:“無妨。”
這云淡風輕的“無妨”二字,聽在元賜嫻的耳朵里,便覺他是傷了。心里愈發疚,慌忙擺手解釋:“先生,我不是有意……”
說到一半頓住。應該說,的試探是有意,驚卻是無心,絕非出于對他這異于常人的臉到嫌惡的緣故。只是被嚇了一跳。
陸時卿淡淡道:“徐某知道。”
都沒來得及解釋,他知道個什麼?元賜嫻苦著臉瞅他,半晌直言:“冒昧請問先生,您的臉是怎麼一回事?”
“縣主當真想知道?”
點點頭,目忐忑而誠摯:“我無心揭您傷疤,只是在滇南認得不醫高明的能人異士,您說出來,或許我可幫您。”
陸時卿似乎笑了一下,背過,負手道:“三年前,徐某應殿下之邀,來此做他的謀士,不料進京途中遭遇了刺客。殿下派來護送我的隨從盡數犧牲,我也負重傷,后來幸得山野醫者救治,保住了命,但治傷期間所用藥草,卻徐某臉上留下如此痕跡,自此無法除。”
元賜嫻眉頭微蹙:“山野醫者治不好的頑疾,未必旁人不行,您可曾去到別求醫?”
他搖搖頭:“皮囊無謂,何況殺徐某之人,如今已道徐某死,恢復容貌未必是福,縣主不必替我籌謀奔波。”
沉默一晌,道:“先生大義,令我欽佩。我為方才失態向您致歉,日后再不會如此了。”說完低下頭去。
陸時卿目的達了,卻真不習慣如此低眉順眼,正奇怪何故作這番姿態,突然聽道:“其實先生心,我有幾分同。我上也有無法除的疤痕,起始很長一段時間都覺難以接,日子久了方才釋然。”
陸時卿微微一愣,皺了下眉頭。
他知道元賜嫻近來在試探自己,也得到了揀枝南下的消息,故而早便對今夜這場“鴻門宴”有所預料,事前做足準備,想嚇一嚇,就此打消掀他面的念頭,一勞永逸。卻未曾料想會是如此狀。
這看起來很是沒心沒肺的丫頭為了安他,竟揭了自己的短。
倘使換作徐善,眼下必不會多問,但他終歸是陸時卿,所以他道:“疤痕?”
元賜嫻狀若無事地點點頭,笑起來:“先生不知,我可是上過戰場的巾幗英雄!”
哪有人自己夸自己英雄的。聽見這話,陸時卿想笑,心里卻是一陣堵得慌。
他記起前次與他講的,隨父從軍一事,問:“滇南戰事頻繁不錯,卻也不至令您千金之軀沖鋒陷陣,令尊何以您上戰場?”
斂答:“前年南詔侵,有一戰況危急,阿爹被敵軍圍困山中,幾名留守后方的副將舉棋不定,我心里擔心,然后……”鼻子,“然后就帶軍沖過去了。”
“……”這輕描淡寫的,是當肚子了,下碗餛飩吃?
“但我沒添,我救出阿爹了。”神驕傲地道。
好好好,知道你是英雄了。
陸時卿著,心百集。世人皆道瀾滄縣主禍水紅,殊不知當年一舉,不過是南詔離間滇南王與朝廷的謀。而彼時被罵得狗淋頭,加以無稽之罪的這個小姑娘,卻在人們瞧不見的地方,為了大周出生死。
那個時候,才十四歲。
他始料未及,一時竟覺如鯁在,突然后悔今夜出此下策,卻只能講徐善該講的話,淡淡道:“縣主豪,令徐某心生敬意,只是刀劍無眼,不論勢如何危急,您也該惜自己。”
元賜嫻笑笑:“倘使先生在滇南,目睹了彼時慘狀,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說了這麼些話,酒勁緩緩上頭,被風一吹,腦袋愈發昏沉,整個人一晃,忍不住按了按酸疼的太。
陸時卿腳步一移,險些要去扶,手到一半才覺不妥,轉而拱手道:“縣主早些歇息,徐某告辭。”
元賜嫻也的確沒氣力說客套話了,請人送他出府,回房一頭倒在床沿,嘆了口氣。
阿兄實在太不靠譜,害平白多喝了這些酒,以至醉熏之下一時容,竟與徐善講了推心置腹的話。
那可是鄭濯的人啊。這是怎麼了。
陸時卿一路沉默著回到陸府,一言不發干坐在臥房,直至夜深,曹暗前來提醒:“郎君,您不去理下臉嗎?”
這臉是他給做的手腳,抹那些臟時,郎君嫌得連銅鏡也不敢照,渾足足起了三層皮疙瘩,如今一遭回府,卻竟不趕著洗了。
他真怕郎君的臉留點什麼瑕疵啊。這對旁人而言興許無傷大雅,于郎君卻是致命的打擊。
畢竟,瑕疵可能不對稱。
陸時卿聞言神魂歸位,一下跳起來:“你怎麼不早說!”完了徑直沖向凈房,“備水!”
曹暗著實無辜,怕他尚有旁事代,便一直候在外間,待見他沐浴出來,收拾妥帖,才問:“郎君今夜可還順利?”
陸時卿恢復了臉容,神卻淡淡的,只“嗯”了一聲。
他作出如此犧牲偽裝,自然該順利。元賜嫻耍酒瘋,他起先將信將疑,但當跌進他懷里,他便知一切是假了。
抬肘的一剎,他算計得當,微微偏了些頭。彼時天大暗,唯借月視,哪怕面徹底落,也未必瞧出端倪,何況他只了一小塊臉頰。
但他卻并不如何高興。
他問:“曹暗,你扯謊騙人的時候,心不心虛?”
曹暗一句快到邊的“恭喜郎君”頓時收了回去,頷首嚴肅道:“皇天在上,小人對郎君忠心耿耿,絕無半句虛言!”
“……”陸時卿繞過他,揀了張椅凳坐下,“對牛彈琴。”
曹暗不好意思地撓了一下頭,又聽他問:“那名揀枝的婢,果真去了潯?”
“回郎君,縣主手下婢并非簡單角,一路避開圣人耳目,連咱們的人都甩掉大半,眼下尚不能確定行蹤,只知是朝南去的。”
陸時卿點點頭:“應該是潯不錯。既然夠能耐,就不必跟了,他們撤吧。”
他說完緩緩眨了兩下眼。
其實元賜嫻的確夠聰明了,但人都是有盲點的。他將一張臉藏著掖著,便自然而然將注意力放在他面背后,而忽視了他的手。
來陸府給他裹傷的那天,他不是沒擔心過這一點,后來兩次拜訪元家,都將傷疤做了細理。幸而到底只是懷疑“徐善”份有假,卻如何也不曾將他二人聯想在一塊。否則,一天到晚圍著他轉,遲早瞧出端倪,到時就不是面與寬袍遮掩得住的了。
所以,在不必要的形下,陸時卿仍舊不想與走得太近。
想到這里,他抬頭吩咐:“這幾日注意府上守備,多添些人手。”
曹暗驚問:“郎君這是要防誰?”
他嘆口氣:“那個丫頭說要扮小廝混進來。”
哪個丫頭?曹暗一愣之下明白過來,遲疑道:“郎君可是今夜從元府得來的消息?如此恐怕不妥,您若嚴防死守,豈不令縣主疑心,是‘徐先生’向您告了?”
陸時卿一噎。他今夜怕是無酒自醉了,還不如下人想得通。
他抬手虛虛點著自己的前襟道:“照你意思,我還得故意給放行,以證清白?”
曹暗咳了一聲,小聲道:“也不是不可以……”
“想得!”
當夜,曹暗被陸時卿轟了出去,翌日黃昏再來他書房,叩門道:“郎君,來了!”
陸時卿剛巧人在門邊,便親手移門,往外道:“什麼來了?”
他問完便兀自明白過來,皺皺眉:“怎麼這個時辰來?”他剛人備了水想去沐浴的。
曹暗心說這是瀾滄縣主決定的,他哪里知道,面上問:“郎君放是不放?”
“不放。”
陸時卿說完,徑直往凈房方向走,卻聽后再次傳來曹暗的聲音:“郎君當真不放?”
有完沒完了?他停下來回頭問:“你這麼想放?”
曹暗低頭道句“不敢”,突然聽陸時卿“嗯”了一聲:“你跟隨我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能全然忽視你的提議。我是不想放的,但既然你覺得有必要,那就放吧。”
他好像也沒這樣說吧。
見郎君面質疑之,曹暗慌忙道:“是,小人的確是這樣提議您的。那個……為免縣主四查探,有所發現,小人故意給一個送茶水的機會,干脆放來您書房吧?”
這樣也好,終歸意在他,若不給指條明路,無頭蒼蠅似的橫沖直撞,反倒到了府邸里邊的道,恐怕才更糟糕。
陸時卿對他這點機靈勁很滿意,點點頭示意他去,回將書房里邊的要文書拾掇起來,完了遲遲不見人來,無所事事之下便在案上鋪了張宣紙,挑揀了支筆,隨手畫了幾株蘭草,落幾筆便朝房門方向一眼。
真是,送個茶水也磨磨唧唧。
直等到一幅蘭草圖畫完,房門才終于被叩響。陸時卿清清嗓子,淡淡問:“誰。”
門外人似乎也清了清嗓,然后著個嗓門道:“郎君,老夫人請小人給您送茶水。”
一聽就是元賜嫻的聲音,偏陸時卿還得裝作不知道。他道個“進”字,垂眼思考自己該以怎樣的姿態面對扮小廝的——是驚訝還是憤怒,茫然還是冷漠?
不料未等他思考出結果,元賜嫻就自曝原形了,一面走近一面笑道:“陸侍郎!”
他迅速戲,抬頭,眼底一剎閃過無數種緒,三分驚訝三分茫然三分冷漠,然后以恰到好的一分憤怒質問:“怎麼是你?”
如此一番過后,他在心里嘆口氣。自從給這丫頭纏上,他天天做不正經事,演技倒是日益進了。
元賜嫻笑盈盈地瞧他:“是我,陸侍郎,您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我驚喜你個芙蓉花!
他一雙狹長的目一瞇,瞧了瞧上的兩撇黑胡子,及一藏藍的布短揭,靠著椅背道:“縣主,如陸某未瞧錯,您眼下是在私闖民宅。照大周律法,陸某可報抓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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