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管軍庫！？”

韓岡沒想到他的第一個任務竟然這麼快就到了。早上纔跟黃大瘤鬥過，到了午後便被派了差役，若說其中沒有關聯，也只有三歲小兒纔會相信。

秦州是邊境重地，城中分屬不同衙門的軍庫有十餘之多。其中以秦路經略司和秦州州府擁有的庫房存儲兵械最多，諸多城防用也盡屬兩庫。至於紀縣轄下的兩個小軍庫，一座位於縣衙中，主要用來存放隸屬於縣中的弓手、衙役所使用的刀劍弓弩，而韓岡要去的則是放置備用武的倉庫，位置不在縣衙中，反倒在城偏僻角落的德賢坊。

領著韓岡往德賢坊軍庫走的差人大約有三十多歲，方纔被戶曹的劉書辦喚作李留哥。見李留哥上穿的並不是皁的公服，韓岡猜測著應該跟他一樣也是服衙前差役的鄉戶，而不是長名衙前——即衙役。

差事來得莫名其妙，用腳趾想也知道軍庫中肯定暗藏著陷阱。韓岡正組織著話語，想從李留哥裡掏出點什麼。沒想到李留哥反倒先開口說話：“監軍庫可是縣中衙前能得到的最快活的幾個差事。不知韓三秀才你花了多錢鈔？”

“錢鈔！？”韓岡微微一愣，隨即搖搖頭，“韓某剛剛生了場重病，家中驟貧，哪有錢弄個好差事！”

李留哥皺了皺眉，道：“不想說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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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某向來不喜說謊。”韓岡道。李留哥的語氣不像是作僞，但衙門中一向消息最爲靈通，要說他沒聽說黃大瘤當街與自己起衝突的消息，韓岡是決計不信的。

“等到了軍庫，你去問問現在守庫的周費了多錢鈔纔買到這個差事。”李留哥看起來半點不信韓岡的辯解，邊走邊道：“爲了能留在戶曹下面奔走，俺整整用了六十四貫！”

“這麼多？！”韓岡當真吃了一驚。

衙前差役都是由鄉里的一等戶充當，而一等戶的標準雖然因爲全國各地貧富不一，而各不相同，但最最也要百貫以上。韓岡重病前，韓家尚擁有一頃多地，一頭牛和一間院落，當時給算了一百五十餘貫，比一般一等戶多上一點。但李留哥如今只從縣衙中買一個跑的差事，竟然就用了六十四貫！相當於秦州一等戶平均家產的二分之一！再聽他的口氣，買一個監軍庫的差事，費得錢要更多！

一年衙前破全家，當真不是虛言。

李留哥回頭瞥了韓岡一眼，“等秀才你攤到押送糧餉和犒軍的銀絹茶酒的差事，就知道這錢花得有多值了。”

李留哥領著韓岡轉過一道街角，出現在眼前的巷子正通向兩人要去的軍庫。軍庫的庫牆有近一丈高，也是用黃土夯築而。夯土的建築聽起來不怎麼樣，但實際上卻極是堅固耐用。秦漢的長城到了兩千多年後仍能屹立荒野中，大宋北方的建築基本上也都是用黃土夯築。韓岡走過去時，用指甲試了一下，只劃出了一道白印，指尖還磨得生疼。

守著軍庫大門的是兩名士兵，他們帶帽檐的范氈帽上的紅纓掉得只剩一半，穿著的花錦袍也是皺皺，只腰間挎著的黑鞘彎刀還算眼。韓岡和李留哥過來時，兩人正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就像兩隻疲沓的老狗，在深秋的下打著哈欠。看著韓、李兩人走近，兩名庫兵站了起來。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有須一無須，對比強烈的兩人並肩而立，只顯得錯落搭配得煞是有致。

“王九哥，王五哥。”李留哥衝著兩人行了一禮，韓岡也隨之拱了拱手。

兩個士兵同姓王，卻不是一族的，年長排行第九，年的排行第五，所以名字喚起來，反倒是年紀小、個頭矮、白、沒鬍鬚的王五的排行在前面。

“是李大啊……”年長的黑鬍子王九跟李留哥搭著話，“你一來從沒好事！帶著的這人是誰？”

就在王九和李留哥說話的同時，王五站在韓岡面前，上下打量了幾眼，眼前這位穿青布襴衫，貌似病弱的秀才傳言多多，讓他很是好奇。問道：“你就是韓三……”可只問了半句，卻突然斷了音。

韓岡眼角餘一瞥，卻見是王五腰上給王九的手指暗地裡了一記。

被領著進了軍庫，兩個庫兵甚至都沒再多看韓岡半眼，方纔李留哥還問了韓岡花了多錢買個差事，但兩個兵卻問都不問。很明顯黃大瘤打過了招呼，知會過兩名守衛。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小人報仇，從早到晚。”韓岡暗自嘆著，“老話果然永遠都是有道理的。”

黃大瘤剛剛在街市上辱，轉眼便報復回來。縣衙裡手太危險，普修寺中和尚雜也不好下手，但這座軍庫多半連守庫的兵士都跟黃大瘤親近。韓岡進了庫來，只要把門一鎖，那便是關門打狗，他的小命已經有一半攥在黃大瘤手中，只要軍庫中出了些子，很容易的便能栽在韓岡的頭上……再說了，陸虞侯爲陷害林沖敢燒草料場，黃大瘤縱然沒有高俅那等奢遮的後臺，怕是也敢在軍庫裡燒點不算重要的東西。

李留哥領著韓岡進了軍庫院子，後的大門隨之關閉，王五留在外面，王九跟著一起進來。

“真是個好地方。關門打狗的……好地方！”韓岡環視周圍，下意識地握了藏在袖中的匕首。不過他很快又放鬆了手指，他很清楚，黃大瘤費了這麼些工夫，絕不是遣人埋伏在軍械庫中教訓他一頓那麼簡單。韓岡尚記得，黃大瘤臨走時的那個眼神，可著實不善，那是起了殺心的神。

李留哥領在前，王九走在邊。絕地，韓岡心中反而愈加沉靜。每臨大事要靜氣，他偏有這等能耐。在過去，不論考試和麪試，他總是能有超水平的發揮。再回想起讓他來到這個時代的空難，他在飛機失事前，也是冷靜到淡漠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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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縣的備用軍庫，大約只有兩三畝地那麼大，其中修了五間東西並排的長條狀庫房。每間庫房的兩側屋檐下，都排了六個近五尺高、盛滿水的大水缸。這種水缸裝滿水後大得能淹死人，說不定跟司馬小時候砸壞的那件是同一號。看水缸中的滿浮萍的臭水，顯而易見，這個軍庫的安全係數並不算低。不像縣衙，二十多年來已經被火燒過了三次。

就在東頭庫房的一角，有一間靠著庫房牆壁修起的小屋。李留哥領著韓岡走到小屋外，衝著屋喊了一聲：“周！你出來！”

一箇中等個頭的樸實青年從屋中走了出來，他大約只有二十三四，看見李留哥和韓岡一臉嚴肅地站在門口，神便有些瑟。再看到兩人後的王九，更是渾一，“是李家哥哥啊，怎麼？有什麼事要吩咐小弟？”

李留哥指了指邊的韓岡，道：“你的差事從今天起就由韓三秀才頂了，你快點收拾收拾，俺還要回去覆命。”

周愣住了，眼睛一下瞪得老大，“這……這……這怎麼可能！俺不換，俺可是花了八十貫！八十貫吶！能在京兆府買間好宅院啊！”

周賣力地用雙手在韓岡三人眼前比畫著，很努力地想表示出八十貫究竟是多麼大的一個數字。王九不耐煩，上前踹了周一腳：“你走，你就走，哪那麼多廢話！”

周被一腳踹倒，二十多歲的漢子也不爬起來，就這麼癱在地上大聲哭喊：“俺家的家當都花了一半去啊，俺家家當已經花了一多半去啊……”

“嚎什麼喪！？”王九怒道。他再一步上前，擡腳用更大的氣力再給了周一下。周的哭喊聲被王九一腳踹進了肚子裡，隨即被連拖帶拽拖出了門外去。

韓岡看著周臉皮蹭著地被拖走，心裡免不得有些發寒，當真是不把人當人看。

李留哥視若無睹，轉過頭對韓岡道：“韓秀才，你真真好運氣。劉書辦看你是個讀書人，才擡舉你。莫要辜負了劉書辦的一片心意。”

韓岡略略定神，拱手謝道：“劉書辦的恩德韓某自不會忘，定當用心酬謝！”再回頭看了看庫房，“不知監庫該如何接？庫房裡的軍也該在接時點算一下罷？”

李留哥滿不在意地一揮手：“這些等明天再說！”

“萬一庫中有個什麼短，又該如何？”韓岡單刀直地追問。

“就算這只是縣中的軍庫，也沒人敢從中盜。盜取軍，輕的也要三千里流，重的便是黃泉路上走。誰有這膽子？！”李留哥也許是怕韓岡再追問下去，轉便要走，“今夜先在這裡歇一夜。等明日辦接時再清點。”

“是！是！韓某知道了！”韓岡衝著李留哥的背影連連點頭。心中的仇敵名單上又添上了劉書辦和李留哥的名字。說也要八十貫的位置，竟然隨隨便便就讓給了沒有送錢的窮措大，而這位窮措大還剛剛往死裡得罪了一個有實力的同僚……可能會是好心？！也只能騙騙呆子罷了。